他與謝蘊川志向相投,君臣之外,亦引為知己。
他原以為要等明年殿試之後才能見到對方,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境遇相見。
殷承玉微微感慨,卻沒有貿然多說什麼。
畢竟謝蘊川此時並不認識他。
殷承玉站在囚車前看了片刻,什麼也沒有說,又回了馬車上。
薛恕跟在他身側,觀他表情,試探道:“殿下知道謝蘊川?”
原本他以為“謝蘊川”隻是個同名的巧合,可如今看殿下的反應,又似乎並不是巧合。
夢裡他因為“謝蘊川”與殿下爭吵,滿心嫉妒。如今現實裡,竟然也真有個謝蘊川,仿佛與殿下相識。
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隻是一時說不分明。
像一團亂糟糟的線團裡,露出了一二線頭。
他試圖去理清,卻理不明白。
“孤的事,少問。”殷承玉瞥他一眼,不知道他從哪裡得出的這個猜測。隻能歸結於這兩人天生不對盤,即便重來一世毫無記憶,薛恕對涉及謝蘊川的事仍舊如此敏感。
上一世時,這兩人可沒少掐架。
或者說是薛恕單方面找茬,謝蘊川還擊。
如今重來一回,殷承玉可不想再看兩人互相陰陽怪氣,他凝著薛恕,警告道:“將人好生送回去,別多生事端。”
交代完,便命車架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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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恕停在原地目送車駕離開,等走遠了方才回轉身,陰沉沉看了一眼囚車,冷聲道:“去刑部。”
*
殷承玉此次出宮,是因為太醫院傳來了消息——刺血法似小有成效。
五日之前,殷慈光來尋他,說在古籍上尋到了一種刺血之法,也許能治療疙瘩瘟。適逢衛西河送回的信件上也提到福建有位大夫曾以刺血法治好過疫病。殷承玉便答應他一試。
隻是顧念殷慈光身體不好,沒讓他直接去疠人所,而是去了太醫院教導那些太醫刺血法,再由太醫給染疫的病人治療。
但今日殷承玉到了太醫院,才知道殷慈光到底還是親自動了手。
殷慈光雖然不受寵,但大小也是個公主,加上有鄭多寶親自陪同,太醫院對他的話很是重視。在他的堅持下,自疠人所挑選了二十個症狀較輕微的病人出來,單獨安置在太醫院騰出來的存放藥材的庫房裡。
太醫院的太醫們大約和殷慈光相處不錯,又得了他的交代,一開始還想幫忙遮掩。後來被殷承玉追問露了破綻,才不得不苦著臉引他去了庫房。
那庫房位置十分偏僻,遠離人群,到也不怕疠氣傳開。
隻是到了庫房門口,引路太醫還是將殷承玉攔下了,不允他涉險。
殷承玉知道輕重,並未堅持,退後幾步,在空曠處等太醫去尋殷慈光來。
沒等多久,就見庫房側門打開,殷慈光自門後出來。
他以布巾遮住口鼻,隻穿了身十分樸素的青色長袍,烏發簡單挽在腦後,看著依舊有些病弱,但卻多了幾分英氣。
旁人隻以為他是女扮男裝方便行事,卻不知道他本就是男兒身。
殷慈光身上帶著濃濃的艾草味,顯然出來前剛燻過艾。他並未靠近,謹慎地在距離殷承玉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向他行了福禮:“與病人同處數日,恐過了病氣給殿下,還請殿下見諒。”
殷承玉搖搖頭,摈退了伺候的人,才道:“沒有旁人在,你不必如此。”頓了頓,又道:“今日這一身,比從前更適合你。”
他說得十分隱晦,但殷慈光卻聽明白了。
為了在這深宮之中活下來,他自小被當作女子養大。母妃會教他宮廷禮儀,教他琴棋書畫,教他一切皇家公主該會的東西。卻也唯恐他真把自己當作女子,會在深夜無人時流著淚一遍遍叫他記住,他是男兒身。
可他在外頭裝得久了,偶爾自己也會恍惚一瞬。
殷承玉是除了母親之外,第一個承認他身份的人。
殷慈光抬眸看他,被布巾遮擋了大半的臉上,極緩慢地露出個笑容。
他略略伸直了脖頸,有些不適應地將習慣性貼於小腹前的手放下來,學著殷承玉的模樣筆直站著。隻是到底有些不得章法,眼底露出些許窘迫來:“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殷承玉想說什麼,卻又覺得過早的承諾總容易叫人失望,便又按下不提。換了個話題,體貼地化開了短暫的尷尬。
“聽說刺血法有了成效,那二十個病人如今情況如何?”
說起病人,殷慈光果然自在許多,習慣性垂下頭,將這五日來的情形細細說與他聽。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隻有一個殿下,殿下也隻能有一個狗勾#
狗勾:謝蘊川是誰?殿下認識嗎?喜歡嗎?比喜歡我還喜歡他嗎?
殿下:……
第49章
從疠人所轉移過來的病患一共有二十個,症狀都較為輕微。
經過刺血法治療,再輔以改良過的治疫湯藥,不過四五日光景,其中八九人的症狀已經有好轉跡象。餘下十一二人雖還未好轉,但也並未再惡化。
“不過眼下時日尚短,要看效果還需多等一些時日。”殷慈光道:“院判已經準備從疠人所再挑選一批症狀更重的病人使用刺血法治療。若是仍然能有目前四五成的痊愈可能,就可以廣招大夫,將這刺血法傳授給他們,進一步推行下去,等時日久了,這疙瘩瘟也就不成氣候了。”
疙瘩瘟之可怖,一在於傳染快速,二則在於無法可醫,一旦染上了,就隻能等死。
先前疙瘩瘟大規模傳開,乃是因為百姓並不知道疙瘩瘟傳染的源頭。好在山西一行,薛恕偶然發現了老鼠身上帶有疠氣,接觸久了會讓人染上疙瘩瘟,這才找到了一開始的源頭。之後殷承玉傳令各地官府大肆捕殺老鼠,清理街道,保持城中整潔幹淨。從源頭上斷絕老鼠將疠氣傳給人的可能,餘下的就隻需要防止人和人之間的傳染。
因有山西的前車之鑑,直隸等地在出現疙瘩瘟之後,殷承玉便力排眾議,調撥軍隊直接封鎖了爆發疫病的城鎮。同時一遍遍篩查當地百姓。將所有染病的病患集中到了疠人所去。
如今再看,他的做法是卓有成效的,至少各地再報上來的染疫人數已經越來越少。疙瘩瘟雖未能消弭,但卻暫時得到了控制,沒有再蔓延開。
眼下又找到了治療疙瘩瘟的法子,解決疙瘩瘟需要花費的就隻有時間和銀錢了。
“這些時日你們都辛苦了。”殷承玉看著他微微蒼白的臉色,道:“孤會叫人自民間廣招大夫。屆時多些人幫忙,你們也能輕松些。”
殷慈光代太醫們謝過他。
“長姐也保重身體,你好好活著,才有人庇護容嫔。”殷承玉想起上一世殷慈光早逝的結局,語氣便多了幾許真心:“月底南地的大夫們也差不多抵京了,民間大夫雖未必有太醫醫術精湛,但走南闖北見過的病症也多。長姐的病久未見好,可尋那些大夫瞧瞧,若是需要什麼藥材,隻管去尋鄭多寶,從孤的私庫裡支取。”
一開始殷承玉願意庇護他,也隻是出於前世境遇相似的憐憫罷了。
隻是沒想到殷慈光投桃報李,竟為他做了這麼多事,叫殷承玉多少有些動容。
除去剛出生不久的殷承玥,隆豐帝還有四兒一女。老二老三覬覦皇位,與他是不死不休;老四年紀又太小,和他差著整整八歲,他出生的時候,殷承玉已經開始接觸政務了,幾乎沒見過幾面。
可以說,他這一路走來,是沒有兄弟扶持的。
即便是一母同胞的殷承玥,因為年紀太小,殷承玉看著他時,更像是看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而非可以信任的兄弟。
皇家多爭鬥,但殷承玉並不願主動挑起這爭鬥。
若是殷慈光能始終如一,他並不介意多一個兄弟。
殷慈光一向是個通透人,他又抬眸看了殷承玉一眼,這回沒有再行福身禮,而是輕聲道謝:“謝太子殿下寬厚,我省得了。”
見他應下,殷承玉也沒有再多言語,帶著人如來時一般離開。
殷慈光立在原地目送。
瞧見他被宮人和侍衛簇擁著走向大門,廣袖長袍被風揚起,如雲滾動。
古人曾贊謝公和夏公:“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歷盡千帆,不墜青雲。”
但他覺得,太子猶甚。
*
七月末時,衛西河送回來的藥材,以及巡鹽查抄的贓銀先後抵京。
有了銀子又有了藥材,還多了一批有治疫經驗的南地大夫,疙瘩瘟之防治更是如虎添翼。
彼時太醫院試行刺血法頗有成效,已經在望京的幾處疠人所推行開來。
而衛西河在信中特意提及的吳大夫,在得知太醫院竟已經推行了刺血法之後,十分好奇。兩邊碰面之後,將彼此的施針技法展示一番,兩相和合,取長補短,竟然又將原本的刺血之法進行了改進,療效更甚之前。
進了八月時,疠人所終於不再隻進不出,已經有狀況輕微的病患痊愈,從前幾處疠人所的重病區一日攏共要抬出數百具屍體出去焚燒,在刺血法推行之後,幾處疠人所每日死者人數降到了百人左右,還有逐漸減少的趨勢。
殷承玉看過下頭呈上來的奏報之後,下令在山西和直隸推行刺血法。
如今望京這些已經掌握了刺血法的大夫,被分別派往出現了疙瘩瘟的州府,由他們指導當地大夫如何治療疙瘩瘟。
將批示過的奏報交給鄭多寶,殷承玉露出些許笑模樣:“交由內閣,議而後行。”
等內閣商榷完畢,將政令施行下去,疙瘩瘟之危便可解了。按照今世的發展,不出意外,疙瘩瘟再不會像上一世那般肆虐大燕。
鄭多寶接過奏報,出了弘仁殿便往中極殿去。
出門時正撞上風塵僕僕的趙霖。趙霖先前被太子派出去辦事已經許久不在東宮,今日見到,鄭多寶還想與他打個招呼,卻見他行色匆匆進了弘仁殿。
趙霖性情沉穩,鄭多寶少見他如此情緒外露的時候。
他心裡擔憂了一瞬,還是先去辦自己的差事了。
外頭通報趙霖求見時,殷承玉還驚訝了一瞬。
瞧見滿身風塵的趙霖,他摈退了伺候的宮人:“這麼快就有消息了?”
有關薛紅纓的消息實在不多,他以為怎麼也要幾個月時間打探。
誰知道趙霖卻是搖了搖頭,自袖中拿出一封密報呈上,聲音沉重道:“臣此行趕回,是為山東之事,山東有流民起義,當地衛所派兵圍剿兩次,均以失敗告終。短短一月餘,已有近萬百姓加入起義軍。”
殷承玉臉上的笑容沉下去,翻開奏折快速看完:“具體是何情況?說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