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在江敘並不友善的目光下,硬生生咽下了下一句:“……下次還敢。”
*
任渺術後恢復得很快,放化療方案也逐漸提上了日程,調休之前,江敘特意去病房看了一眼她的情況,沒想到剛走到門口就撞上了沈方煜。
病房都是三人間,每兩張床之間都有布簾子,最靠近門口的那張床上沒人,可它和中間那張床之間的簾子卻拉著。
任渺睡在最裡間的那張床上,江敘考慮到她可能是有事,正想出聲先問問她的情況,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股力道,沈方煜將他一把籠在懷裡,抬手捂住了他將要出口的話音,還給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後背落入溫暖的懷抱裡,江敘一怔,正要還手,沈方煜忽然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威脅道:“你要亂動我碰你脖子了啊?”
江敘:“……”
他正琢磨著沈方煜今天又在抽什麼風,片刻後,卻聽到了從布簾裡傳來的聲音。
窗外的微風吹動著白色的簾子,兩道影子影影綽綽的,江敘看不見人,隻能聽見是兩個女孩在聊天。
“我今天才發現你叫任渺,這也太巧了,”活潑些的那個聲音說:“我叫任瀚,你看我們的名字是不是跟親姐妹一樣。”
“是很巧,”另外一個聲音要虛弱些,也更柔聲細氣些,“好像年紀也差不多大。”
“是哎,你得了什麼病啊?”任瀚問完她沒等回答,先說起了自己的情況:“我本來沒想到自己會得病,沒想到居然意外檢查出來一個什麼子宮肌瘤。”
“醫生說我例假一直出血量大就是因為這個,還查出來貧血!嚇死我了,我從來沒生過這麼大的病,過兩天我還要做手術,”她聽起來真情實感地害怕,想找一點互相取暖的安慰感,“你做手術了嗎?”
任渺看著她,那雙溫柔的眼睛裡閃爍著幾分羨慕,“我做過了,但我好像……病得很重,我父母不告訴我生了什麼病,總說……不嚴重的。”
“啊?”
任渺很輕地嘆氣道:“從小到大,他們都管我管的很嚴,不許我玩超過一小時的電腦,會沒收我的課外小說,讓我練琴,可是我生病之後,他們卻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說他們不會再限制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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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渺的臉上帶著一點苦笑,“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時日無多了吧。”
“怎麼可能,你現在看起來好好的,明明很健康啊,”任瀚說:“你是不是想多了,你爸媽肯定是太關心你了才會這樣。”她說:“我可羨慕你了,生個病那麼多家人來看你,你父母也總是陪在你身邊,不像我,我都要做手術了,我爸媽都沒時間來,說是手術當天再來。”
她之前就想找任渺聊天,可是任渺的父母一直守在她邊上,她也不好開口,這會兒任渺的親戚過來看她,她父母起身出去送親戚,她才尋到機會和任渺說話。
“你爸媽不管你嗎?”任渺看著任瀚那頭綠色頭發和滿胳膊的紋身,突然有點羨慕。
任瀚搖搖頭,看起來有些委屈,“他們很忙,忙著投資,忙著賺錢……”所以她一個人每天都很孤獨,保姆隻會照顧她,卻不會關心她。
可無論她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哪怕是染出格的發色,做出再叛逆的事情,她父母都無動於衷。
她故意翹課,不學習,讓成績下降,讓班主任給她的家長打電話,結果她媽媽跟她打電話說要是不想學習就送她出國,然後更賣力地去掙出國的學費了。
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知道她父母很愛她,可她隻是想要一點關心,直到又是一個網上衝浪的夜晚,她無意中翻到了女性權益保障協會的宣傳單。
她覺得她也需要幫助,可她既不符合協會所說的缺錢,也沒有重大疾病。
她隻是想要個人陪她。
抱著一點微乎其微的希望,任瀚在一眾會員中挑中了看起來很好相處的顏華,隨便胡謅了一個聽起來很嚴重的病名,給她發了郵件,沒想到顏華居然很快聯系了她。
在顏華身邊,她終於感受到了一點關心,可是顏華也很忙,她忙著工作,也忙著幫助其他比她更需要幫助的人。
“那我來關心你,好不好?”任渺突然道。
任瀚:“啊?”
“雖然可能不能關心你太久了,”任渺望著她:“但是我保證,我活著的時候,每天都會關心你。”
任瀚心裡熱熱的,又有些別扭,於是拿別的話回答道:“都說了你不會死的!”
任渺抿了抿唇,“其實我有一天,偷偷看了我媽媽和姨媽的聊天記錄,”她解釋道:“我隻看了幾句,沒看到我的病是什麼,但他們提到了化療,我看電視劇裡……都是癌症才要化療的。”
任瀚下意識接道:“真的嗎?”
可說完又覺得這種事不會有錯,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尷尬,“對不起……”
“沒關系,”任渺笑了笑,“能認識你,跟你說話我很開心。”她望著窗外的白雲,似是有些無奈,“其他人跟我說話都小心翼翼的。”
“沒事的任渺,”任瀚說:“我聽說癌症也不一定會死的。”
“但死亡率很高。”
“死亡率很高怕什麼!”任瀚說:“隻要死亡率不是百分之百,你就有可能是那個幸運兒!”她大著嗓門安慰道:“自信點,你這麼好,老天爺舍不得讓你死的!”
她邊說著邊去抓自己的頭發,看著任瀚輕松地把那頂綠頭發扯了下來,任渺瞪大了眼睛。
“是假發,”任瀚說:“這樣的假發我還有好多,”她握起一縷任渺的頭發,任渺的一頭黑發很漂亮,長長地披在肩頭,“我聽說化療會掉頭發,到時候我可以把我的假發送給你,什麼顏色的都有,比你這個還漂亮。”
“你到時候沒有頭發還不用帶頭套,多方便,我還有好多配套的cos服也可以給你穿,”看到任渺有些茫然的眼神,任瀚問:“你知道什麼是cos服嗎?”
任渺搖搖頭。
“就是這種,”任瀚拿出手機點開相冊給任渺看,“這些都是動漫角色,我們可以扮成他們的樣子,就叫cosplay,你這麼漂亮,長得就跟動漫人物一樣,出cos肯定好看,到時候我就給你拍照,你有什麼喜歡的漫畫嗎?”
“我媽……不讓我看這些。”任渺說。
“她現在已經讓你看了,”任瀚說:“你當我的好朋友,以後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要什麼就要什麼,我都陪著你。”
“真的嗎?”
“嗯!”任瀚說:“你不信我們就拉鉤。”
白色的簾子輕輕搖曳著,女孩的影子被光斜斜地打在布簾上,隱約間,能看見兩人拉鉤交疊的手,聽見短暫卻美好的笑聲。
江敘從沈方煜懷裡睜開,斂了眉眼,轉身往病房外走。
沈方煜追上去,“不去查房了?”
“等她們聊完再去吧。”江敘不太忍心打斷這一幕,“任瀚的手術還沒做嗎?”
“嗯,”沈方煜說:“明天做,我剛本來也是想去確認一下她的情況,後天排的門診我跟人調過班了,明天晚上下了手術就和你回B市。”
他把高鐵票遞給江敘,“後天晚上回來?”
江敘點點頭,調休的時間很緊,他的工作一環接一環,根本歇不下來,一天時間已經很多了。
疾馳的高鐵上,窗外樹木蔥茏,江敘靠著椅背打算看看文獻,沈方煜瞥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關上他的屏幕。
“睡覺。”
“還早。”江敘反駁道。
“睡會兒吧,”沈方煜意有所指道:“我怕你晚上失眠。”
江敘頓了頓,最後還是收起平板,閉上了眼睛。
或許是有些緊張,亦或許是有些別的思緒,江敘的入睡顯得有些艱難,過了很久,他才好不容易感受到了一點困倦,可剛準備陷入黑甜的夢鄉,身旁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哭聲。
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扯著嗓門像是想把整個高鐵掀翻,一時周遭人都側目而視,懷抱著孩子的母親露出尷尬的神色,臉上掛著歉意的苦笑,然而小孩子沒有那麼多心思和愧疚感,依舊哭聲震天,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委屈了。
雖然江敘在科室聽習慣了這樣的哭聲,但這會兒他的神經似乎格外敏感,孩子如雷貫耳的聲響讓他的頭有點輕微的痛,他閉著眼,想重新尋回那點睡意,孩子卻像是跟他對著幹似的,又拔高了分貝。
“你哄哄孩子啊,”女人身後的大媽是個暴脾氣,“你不嫌吵我們還嫌吵呢。”
抱孩子的母親垂下眼連連道歉,“我哄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哭成這樣,真是對不起。”
大媽見她這幅態度,不好再說下去,隻能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怎麼帶孩子的你。”
那母親一聽見這句話眼圈就有些紅了,趕忙去拍孩子的背,可小孩兒的哭鬧總是不太講道理,明明剛喂過奶,也沒著涼,可就是哭個不停,尋不到緣故,反而她越哄孩子哭得越厲害。
“讓我試試行嗎?”沈方煜突然站起來,走到女人身邊。
“啊?”
沈方煜掃了一眼江敘,對女人說:“我是產科的大夫。”
小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女人抬頭看了看沈方煜又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有些猶豫。
“你讓他試試吧,”不堪其擾的大媽開口勸道:“反正這會兒在車上又沒到站,你也不用怕他是拍花子的給你把孩子抱走了,大家伙兒都看著呢,再說小伙子看著也不像壞人。”
“那……那多謝您了。”女人極其小心翼翼地松開手,沈方煜彎下腰,一手扶著孩子的脖子,一手託著他的屁股,把孩子接到了懷裡。
那孩子看起來六七個月左右,長得挺胖,沈方煜抱得倒不算費力,任由小孩兒用肉嘟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半卷起的袖口因為用力露出清晰的肌肉線條,他有節律地輕輕搖著孩子,讓孩子貼在他胸口,小聲哼著歌。
過了一會兒,那孩子還真的稍微安靜了一點兒,沈方煜停止了搖動,把孩子抱到車廂連接處的窗邊。
窗外的景色疾馳,傳來低頻而穩定的白噪音,那孩子像是被窗外的風景吸引了注意力,盯著看了一會兒,沈方煜也安靜下來,輕輕拍著孩子的背,直到孩子徹底忘記了要哭,他才把孩子的頭輕輕貼在他頸側,沒過多大會兒,胸口就傳來了平穩的呼吸聲。
大人有節律的心跳聲和呼吸聲是哄睡孩子最好的法寶。
他又抱了一會兒,確定孩子徹底睡熟了,才很輕地把孩子交回了女人手裡。
“不愧是產科大夫,還真有兩把刷子啊。”那大媽壓低了嗓門兒誇了一句,女人也露出感激的神情。
沈方煜笑了笑,坐回江敘身邊,見他的眉心還微微蹙著,“不吵了,還是睡不著?”
江敘“嗯”了一聲,半睜開眼睛看了沈方煜一眼,“那孩子睡了?”
“那當然,”沈方煜笑道:“就沒有我抱著哄不睡的小孩兒。”
婦產科的大夫可沒有哄孩子睡覺這種副業,江敘問:“你還哄過誰?”
“我大哥的孩子。”
“親哥?”
“嗯。”
江敘意外道:“你不是獨生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