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堂主說,神的到來讓我們越發強大,現在是最好對付人類修士的時候,不如將他們一網打盡。”
靈犀疲憊地揉了下眼睛,什麼話都沒說。
薛扶光下令讓上清派的弟子前往東洲接人,自己也先留了下來。
靈犀對她一直都是又懼又敬畏,睜著清澈的眼睛,小聲說:“扶光姐姐,這回……”
薛扶光抬頭,看著寫著“驚神殿”的高樓,問道:“靈犀,這些年,你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況嗎?”靈犀手指抓著袖子,不說話。
薛扶光說:“十年來,人人自危。妖魔亂世,生靈塗炭。”
“我找你拿阿難劍,其實是想試一下。”
“阿難劍生於太初,我想看看……我能不能用它劈開海上那堵牆。”
靈犀驟然瞪大眼。
就在二人在此談論是,忽然有鮫人急匆匆闖了進來,神色驚恐:“聖者!宋歸塵知道川溪城中發生的事,拿著思凡劍殺到了東洲!”
*
夏青多年修行,體質挺好的,他後面被抱回床上後,又累又困就直接睡覺了。
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醒來發現樓觀雪還握著他的手,用力到他覺得腕有些疼,像是緊握著害怕他走一樣。
夏青後腰酸痛,手臂乏力,懶得動也就沒掙脫了,他側過頭去數樓觀雪的睫毛。神殿內空空寂寂,外面隻有安靜的水流聲。他數了一會兒,心痒痒,半支起身,伸手去輕輕碰他眉眼,沒忍住笑了一下。
這樣平和又安寧的時候,其實在他們之間很少有,可是夏青卻很喜歡。他們就像一對很尋常的夫妻一樣,沒有那麼多的恩怨,沒有那麼多離別,在床第之間耳鬢廝磨,溫情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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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羽般的睫毛微顫,樓觀雪睜開了眼,眉眼冷倦,漆黑的眼眸卻毫無睡意,靜靜看著他。
夏青想了想,說:“你猜我在幹什麼?”
樓觀雪聲音微啞:“嗯?”
夏青老神在在道:“我在給你描眉。”他又想起了當初他拿一堆胭脂水粉去膈應樓觀雪的事,張嘴就來:“你知道人間的習俗嗎?洞房之後新娘子要梳妝打扮見公婆的。這叫,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他越說越想憋笑,淺褐色的眼眸溢滿笑意,嘴欠道:“夫君給你畫眉。”
樓觀雪抬眸,拉著他的手往下拽,從善如流:“好的,謝謝夫君。”
夏青身體一僵:“你要做什麼。”
樓觀雪說:“洞房啊,夫君。”他垂眸,漫不經心說:“夫君不會嗎?沒關系,我教你。”
“……”那麼純真溫暖的時候,為什麼要想這些事?
夏青瞪大眼睛,被嚇得不行驟然喊道:“……不行,我、我現在腰還痛!”
樓觀雪看他一眼,停下。手指搭上他的腰,緩慢輸入溫熱神力,微笑說:“你那麼多年修行,身體練成這樣?”
夏青其實腰已經不太痛了,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解釋:“蓬萊劍法修的是心,不是身。”
樓觀雪點點頭:“嗯,你之前還說,蓬萊劍法的第一頁是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夏青尷尬死了,慌忙伸出手堵住他的嘴,被他眼神中的欲望嚇到,急匆匆轉換話題:“我,你之前不是說帶我去看看那堵牆嗎?我們,我們今天去看看吧。”
樓觀雪將他抱在懷中,閉上眼,墨發落在夏青的肩上,聲音慵懶:“今天不想去。”
夏青:“啊?”
樓觀雪道:“那堵牆沒什麼好看的。”
夏青:“你答應過的。”
樓觀雪睜開眼:“你這是在衝我撒嬌嗎?”
夏青:“……”???
夏青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髒話。再次警告自己,你現在有罪在身。
他咽了下口水,訕訕說:“是、是吧。”
樓觀雪笑了:“好的,夫人。”
第73章 和光同塵
青嵐城是東洲臨近通天海的一個小城, 民風淳樸,以漁為生。
家家戶戶門前都曬著漁網,擺著漁具。檐下吊掛著一從又一從藍鈴草。
花的形狀像鈴鐺, 一條枝上十幾朵,掉垂在翠綠的葉子間。
這種花在東洲土生土長, 傳說掛門前有招福闢邪的功能。
當然, 這些都是宋歸塵聽人講的。他雖然在這裡長大, 卻從來沒出海打過魚。
宋家是離國名門, 老太傅辭官歸隱後,才離開上清定居在青嵐。
書香門第的世家總是規矩多,宋歸塵身為嫡長孫, 被老太傅帶在身邊教育,從小背四書五經, 學君子六藝, 他也算是家風嚴謹,可骨子就不正經,當不成君子。
老太傅為人清廉端方, 獨獨沒想到自己親手養成的孫子會是個混不吝。
小時候的宋歸塵仗著自己天資聰慧過目不忘, 每回忽悠完教書先生後, 都會翻牆偷溜出去到市井民巷瞎混。
除了怕被老太傅打斷腿沒敢去青樓外,吃喝嫖賭其餘三樣他都佔了個遍。
當然他不是紈绔,他對這些也沒癮,他做什麼都是圖個新鮮——
看到木匠削泥人, 能死皮不要臉纏著人家拜師學藝;路邊遇到一個賣身葬父的,也可以蹲下來邊磕瓜子邊聊天, 跟她一起罵那黑心腸的後娘。
他從小人緣好, 長袖善舞, 嘴甜賣乖,跟誰都能聊得起來,把他放到菜場,砍價的本領不比宅裡的婆子差,不是靠臉,靠講道理。
親眼目睹他把一條魚從三十文砍到二十文後,老太傅差點沒活活被氣暈過去。
醒過來拿著棍子追著他滿院跑,這時宋歸塵都會溜去隔壁避難。
他爺爺脾氣暴躁,但君臣之禮刻在了骨子裡,在皇家人面前總會收斂幾分。
可以說,他小時候的命是上清城那位病秧子帝姬給的。
上清城那位帝姬,小時候宋歸塵的印象就是,病恹恹,心狠嘴毒,長得……挺好看。
他和薛扶光之間,民間書籍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青梅竹馬,情深伉儷。
回憶起來,也沒什麼大風大浪刻骨銘心的事,畢竟青梅竹馬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你和她真的過於熟悉了,再難生出波瀾,最好的歸宿就是相敬如賓。
他和她成親也是莫名其妙的,因為國師演算出的四字命數“和光同塵”。
他差點想改名。
就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成語,扯上玄乎其玄的命數,給他們定了下這一世的姻緣。
“宋歸塵,你後悔嗎?”
薛扶光這輩子問過他兩次這句話。
一次在成婚前,石榴紅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偏頭靜靜問他。
帝後和太傅都覺得這是門好親事,因為他們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知根知底。
可就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成親反而成為一種很奇怪的事,宋歸塵為此抓耳撓腮徹夜難眠——
他還從來沒體會到過話本裡轟轟烈烈至死纏綿的愛情,難道就要先和早就熟知的薛扶光綁在了一起嗎?
宋歸塵的性子說白了就是好奇心重,好奇塵世間的一切。
凡是好奇的事他千方百計也要試,比如沿街乞討,路邊叫賣,下地挖墳。
可當時他明明那麼好奇書裡說的,遇一個陌生人怦然心動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感覺,對上薛扶光的眼卻噎住了,跟入魔一樣,心甘情願斷送了這種可能。
那天他發了好久的呆,難得不好意思,別過頭,低聲含糊說:“不悔。”
“宋歸塵,你後悔嗎?”
神宮崩塌,蓬萊大火,血與雨染就的夜。
他第二次聽到那句話,給的答案也沒變,伸出手擦過臉上的血,微笑,一字一道:“不悔。”
自己選擇的路,無論什麼結局,都談不上後悔。
薛扶光一句話沒說,拿著劍轉身離開。
恩斷義絕的時候,宋歸塵忘了什麼心情。
大概那時候被仇恨所累,情緒過於瘋狂,早就麻痺了五感。其後百年,一個人坐在經世殿,眺望那條名叫離離的長河,也將所有記憶封印,不敢去回憶。
拜入蓬萊後,他曾經問過師父,離國國師算出來的命數是真是假,師父翻個白眼反問他,你希望是真是假?他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
他希望,是真的……
原來這世間情愛,不止一種怦然心動。
後人評價他們,都搖頭嘆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宋歸塵坐在書樓角落,聽完也覺得挺有道理的。
他和薛扶光,青梅竹馬,結發夫妻。因道不同,咫尺天涯。
——到最後,刀劍相向。
他的蒼生道早就破了。
塵世的執念羈絆成了永生永世的枷鎖,困住他神魂,日復一日,終於在他心頭結成了心魔的果。
從密室閉關出來,玄雲派那位小弟子畢恭畢敬守在門外,見他出來眼露驚喜,說了一堆祝賀的話後才引入正題。
宋歸塵聽完,被心魔操縱混亂嘈雜地大腦中,隻捕捉到了幾個字,東洲,上清派,鮫族。
寇星華猶豫說:“……大祭司,您說我們要不要去。”
宋歸塵立在石門前,玉簪紫衫,聞言輕輕一笑:“假的。”
寇星華:“什麼?”
宋歸塵道:“她不會做出這種決定的。”
寇星華:“她?您說扶光仙子?”
“嗯。”宋歸塵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思凡劍,劍刃上已經開始有黑色的魔氣纏繞。他的蒼生道破了,早在百年前以殺入道,修的是殺戮。
……殺戮道。
心中的惡魘越發暴躁,試圖控制他的神智。
宋歸塵說:“她永遠不會選擇以殺止殺。”他聊天的語氣非常平和,就和無事一身輕路上遇見跟人拉家常一樣。
宋歸塵又想到了什麼,笑了下,說:“你們不用去東洲了,我一個人去就行。”
他一個人,就可以了。
重新回青嵐城,宋歸塵看到的是一片空城。冷風嗚嗚吹過,泛黃的枯草瑟瑟發抖,藍鈴花在春季枯萎。
天氣陰沉,他看著烏壓壓的黑天,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某一晚,在外遊歷的他心思一動忽然想回家看一眼。
走到路邊,聽到有人在唱歌。滾水沸騰,月色陰冷,那人佝偻著腰,瘋瘋癲癲說:“古古怪,怪怪古,孫子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恩怨之始。
第74章 白骨之牆
夏青很早之前就在想, 通天海上這堵牆會是什麼樣子。
《東洲雜談》裡說“牆”是大祭司建立起來的,為了防止鮫人逃走。他那時以為這堵牆用磚石砌成,跟城門一樣立在海岸線, 從來沒想到——它由累累白骨堆積,立於海上。
萬萬年深埋生死之冢裡的荒骨, 隨著神宮的崩塌轟隆隆往上,成了通天海最森冷最決絕的天塹。既是天塹,也是天譴。
這堵牆很長很長, 可是並不厚。白骨七零八碎, 鮫人骨比正常人骨要白一些, 森寒冰冷,在縫隙間還有些潮湿的青苔。
夏青坐在牆上,發了會兒呆。
蓬萊在大火中銷毀,通天海百年無人靠近。這裡太空太寂靜了,連飛鳥都沒有,呼嘯在耳邊的隻有海浪一次一次卷過來的聲音。
夏青悶聲開口說:“這裡和我記憶中有些不一樣。”
樓觀雪顧念著他一直說的腰痛,伸出手幫他按摩, 淡淡道:“我說過了,這堵牆沒什麼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