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怕你痛, 也不想這恩怨輪回不止。”
樓觀雪垂眸, 暗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流光飛羽裡, 銀發的神明神情如霜, 眼眸晦暗,唯獨用力到發顫的手泄漏情緒。
“不過,還是謝謝你放過蒼生,放過那些無辜的人。”夏青說完,勾起唇角笑了下。這一刻,早在之前就累積的疲憊在大喜大悲後蔓延四肢百骸,他感覺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意識渙散。稍稍冷靜,夏青深呼口氣,幾乎是懷著破釜沉舟的勇氣,踮起腳吻上他冰冷的眼睫,吻上那顆痣。
“樓觀雪,我這不是以身飼魔。你可以當做,我在以身相許。”
*
東洲,驚鴻殿。
這是十六州裡最靠近通天海的地方,每晚都能聽到潮汐起伏的聲音。月色燈光漫過長殿,玉石地面光可鑑人。
少年聖者的衣袍曳在地上,烏黑的頭發扎成一個辮子垂落胸前。
他手裡拿著一片葉子,獨對孤海,吹著熟悉又陌生的曲子。
這時,一位青色宮群的鮫裙少女走了進來,畢恭畢敬道:“聖者,上清派扶光仙子求見。”
“扶光仙子?”
靈犀愣了下,緩慢點頭,從臺階上跳下來。
驚鴻殿外的長廊上掛滿了一盞又一盞的靈薇花燈,堆成一片漫漫無際的燈海,就像當初每年驚蟄通天海上的盛況。
他十年前覺醒成純鮫,擁有了最純粹的血液,也擁有了最強大的力量,被奉為聖者。可除了日日夜夜呆在驚鴻殿虔誠地供奉神明,他什麼都做不了。
“薛姐姐……”
靈犀走到回廊盡頭,看到了檐下正在伸手擺弄貝殼的薛扶光。她年復一年越發消瘦,如今跟枯木一樣。灰發暗淡,颧骨突出,修真者到她這個境界應該不老不死容顏永駐,可她卻像是開敗的花,轉眼凋零在歲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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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小時候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現在同樣。
薛扶光的眼睛很深,瞳孔比常人稍稍大一圈,凝視人時總有種古怪詭異的涼。
薛扶光點了下頭,聲音很輕,開口問道:“靈犀,我聽說你們找到了阿難劍,是嗎?”
靈犀瑟縮了下脖子,開口:“嗯。”說完,他有些害怕往旁邊看了看,說:“薛姐姐,你是偷偷進來的嗎?東洲不少鮫人對人族都深惡痛絕,你小心些,要不……等下我送你出去吧。”
薛扶光笑了下,平靜說:“沒關系。我要是想出東洲,沒人攔得住我。”
靈犀小聲:“哦。”
薛扶光道:“阿難劍在哪?”
靈犀如實回答:“在密室。”
薛扶光:“帶我去。”
靈犀緊張起來,面露猶豫之色。
薛扶光看出他的猶豫,解釋說:“靈犀,阿難劍本來就是我小師弟的劍。”
靈犀眨著眼,頗為驚訝:“啊?你的小師弟?”
薛扶光點頭,聲音沙啞說:“對,但他現在應該已經不在了。”說完,她抬袖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幾根發絲垂落在蒼白的臉側,神情麻木。
冷風卷著她的衣裙,腰上的草葉木塊鐺鐺響。
靈犀擔憂問道:“薛姐姐,你沒事吧?”
薛扶光壓下哀慟,說:“沒事。帶我去密室。”
“……好。”
往密室的路很長。
一路上燈火通明。
靈犀一個人呆在清清冷冷的驚鴻殿,從來就沒有談話的人,見到故人難免話多了些,他說:“薛姐姐,我已經很盡力在約束東洲的鮫人了,可還是有人很多想要溜出去殺人,我攔不住他們。”
薛扶光:“你已經做的很棒了,謝謝你。”
靈犀忙搖頭,說:“不用不用。當年我的命都是上清派救下的,很多鮫人的命也是你們救下的。我現在不過是做了和你們以前一樣的事而已。”
他又嘀咕說:“啊,我都搞不懂,外面那麼多修士,為什麼他們非要跑出去殺人,根本討不來好處,隻會被修士追殺。”
薛扶光視線輕輕看著他,問道:“靈犀,你不恨嗎?”
“嗯?”靈犀疑惑地眨了下眼。
薛扶光說:“恨人類當年奴隸你們,殺了你們無數族人。”
靈犀手裡摸索著那片葉子,想了很久,說:“我……我恨啊,我的親爺爺死在上京,死在戰亂裡。後面收留我的爺爺,也是死在官兵手中,他們還放火燒光了村。”
靈犀眼眸浮現一絲迷茫來,而後才說:“我恨那些人,可是我不恨人類。因為我的命也是你們救的啊……冤有頭債有主,仇恨不該牽連無辜的人。而且,那些壞人最後也都死光了。”
“……仇恨不該牽連無辜的人。你都懂的事,他為什麼不明白。”
薛扶光輕輕重復他這一句話,疲憊地閉了下眼。
靈犀想了想,又說:“我記得小時候,村長跟我說現在的一切都是是報應,你又說一切是輪回。”
“我一直沒搞懂報應到底是什麼報應,可是我想,先等這一個輪回過完吧,要是這期間再創造出新的輪回了,那真的沒完沒了了。”
薛扶光啞聲道:“你說的很對。”
密室在後山一個天然洞穴內。路崎嶇難行,中間還有無數機關,靈犀還想著提醒薛姐姐注意腳下,卻沒想到,薛扶光仿佛比他還要熟悉這個地方。青色裙裾掠過荒草,手指徑直摁上開關。轟隆隆,一扇門打開,露出蜿蜒往下的樓梯。
靈犀驚訝:“薛姐姐你是怎麼知道這個機關的。”
薛扶光扶著腐朽的欄杆,往下走:“以前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哦哦。”
靈犀突然開口說:“薛姐姐,這些日子其實我在驚鴻殿閉關的,他們要我感受神的氣息。”
“那你感受到了嗎?”
“……沒有,前些日子還能隱約感受,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什麼都感受不到了。我覺得是神不想我們窺伺。”
薛扶光沒再說話。
靈犀說:“薛姐姐,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神嗎?”
薛扶光失笑:“你都成為鮫族聖者了,為什麼還會問出這樣的話。”
靈犀道:“因為我從沒見過神啊。他們說是神重新贈與我們力量,是神還在眷顧鮫族。可是既然神眷顧鮫族,為什麼不撤了那堵牆呢。那麼多年,恩恩怨怨糾纏不休,很多鮫人野心早就被消磨殆盡,隻想回家。”
薛扶光沉默片刻,道:“或許神贈與你們力量,不是因為眷顧。”
“啊?”
“祂這麼做,隻是在報復人類。”
靈犀更懵了:“報復人類?”
“不過要是神的報復僅僅是這樣,倒是比我預料的最壞結果要好很多。”
她當初以為神罰降臨,會血洗蒼生,讓眾生賠罪。
在身軀即將沒入黑暗之時,薛扶光腰間的木靈突然哗啦啦震動。
她手中掌著燈,豁然回首,直直看向遠方。
那裡驟然白光一亮。
同時靈犀的驚呼在耳邊響起,他瞪大眼望著前方:“薛姐姐,阿難劍不見了。”
第72章 畫眉深淺
夏青醒來, 睜開眼,差點以為自己回了楚國皇宮。
天壁上的夜明珠散發冷光,照在玉石可鑑的地面上。鮫紗為幔, 珍珠作鏈, 琉璃四處可見。
他揉了揉眉心,讓自己冷靜會兒, 起身往外面走。
路上夏青聽到了海水流動的聲音, 他到走到宮殿盡頭, 才發現這真的是海的深處。
他生在蓬萊, 卻沒怎麼接觸過通天海,師父總是命令他們不要去招惹鮫族,所以夏青上輩子隻有三次到海裡, 次次都與樓觀雪結緣, 就好像他的到來隻是為了見他一樣。
第一次海底被他所救, 第二次神宮被他解圍,第三次隨他一起墜下深淵。
夏青抬眸, 看著深海漫散的極光, 一時間愣了愣。
紅色的珊瑚礁上飄著透明的水母, 魚群浩浩蕩蕩穿梭而過,海草緩緩搖曳。
通天海底光怪陸離的世界被隔絕在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外。
殿前臺階處, 樓觀雪席地而坐,衣袍散開,漆黑的長發垂落腰間。
夏青走了過去, 剛睡醒腦袋還有些懵,揉了下眼, 想也不想開口:“這十年你就是住在這裡嗎?”
樓觀雪把骨笛放下, 抬眸看了他一眼, 勾了下唇角,淡淡說:“夏青,你可真會聊天。”
“……”夏青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差點被自己口水嗆著。他徹底清醒了,乖乖地坐到了樓觀雪旁邊,想著自己的火葬場,決定當個啞巴。
樓觀雪眼眸已經褪去血色,恢復成原來的黑,黑發落在冷白的臉龐,唇色殷紅,一如當初摘星樓詭豔靡麗的神秘帝王。
夏青又覺得當啞巴解決不了火葬場,於是開口:“對不起,我再也不離開了。”
樓觀雪頷首,淡淡嗯了聲,諷刺說:“沒關系,你也離開不了。”
夏青:“???”
樓觀雪忽然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輕撫過夏青的喉結。那裡被骨笛狠狠碾過,現在還留著紅印,他神情平靜問:“痛嗎?”
夏青吞了下口水:“……還行。”
樓觀雪笑了下,溫柔曖昧地磨著,眸中全是瘋狂,輕聲道:“夏青,我那個時候是真的想把你當做幻象,然後殺死的。”
夏青一愣,卻不再像剛見面一樣頭腦發脹,冷靜下來輕輕握住他的手。
樓觀雪繼續道:“殺死後做成傀儡,血肉為我而生,靈魂被我操控,永生永世呆在我身邊。”
夏青一瞬間驚訝地不知道說什麼了。
樓觀雪笑了下:“別驚訝,我也很驚訝。”他淡淡說:“我居然會有那麼蠢的想法,可能是被這十年的心魔折磨瘋了吧,病得不輕。”
夏青噎了下,小聲說:“不蠢的,也沒病。”
樓觀雪聽到他的話,輕輕一笑,手指往上摸上他的臉:“巧了,當初一句‘有沒有病’,你一天要問我三遍。”
夏青訕訕:“……今時不同往日。”
樓觀雪說:“我那時候沒病,現在才叫病入膏肓。”
夏青沒忍住,一咬牙,撲進他懷裡,手緊緊抱住了樓觀雪的腰,說:“樓觀雪,對不起……”
樓觀雪終於不再笑了,他的手臂環住夏青:“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我……”夏青眼中泛紅,耳朵也泛上一點紅,手指顫抖去解樓觀雪的衣帶。可是他太慌張了,手忙腳亂根本解不開。
樓觀雪垂眸,冷靜看著他的動作,而後握住了他的手腕。
夏青眼中都帶了幾分潮,揚起頭來,脖頸蒼白脆弱。
樓觀雪俯身,吻上夏青的喉結,長睫覆下,掩蓋一切翻湧的欲望情緒,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下那塊被他弄紅的皮膚。
夏青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服,一陣酥麻直串大腦。
“樓觀雪……”
青年輕笑一聲:“別緊張,我在教你怎麼以身相許。”
*
比起阿難劍消失不見,後面川溪城傳來的消息更叫人驚訝。
所有修士和鮫族昏迷城內,沒有打鬥沒有傷亡,而空城裡焦土一片,明顯是大火後的情景。薛扶光後面也調查清楚了事情原委。
“上清派廣邀天下前往東洲誅鮫妖?”從不輕易動怒的她氣笑了,閉上眼,聲音冰冷:“一群蠢貨。”
靈犀聽著下面的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