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流光發冠都沒帶好,拿著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這幾日晚上都很繁華,人來人往,煙花照著天空不夜。權貴們沉浸在溫柔鄉裡,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而隔著護城河,在風月長街的另一岸,是骯髒逼仄、潮湿陰暗的囚牢。
“老實點!”士兵壓著一個被打得傷痕累累的鮫人往裡面走。
他旁邊的侍衛摸了摸嘴角說,不滿地說:“怎麼又是個男鮫啊。”
前人翻白眼:“我勸你收斂點吧,前些日子才聽說有人死在鮫人的身體上。”
另一人不以為意:“鮫人生下來不就是給我們玩的嗎,怕什麼。”
這時忽然快馬行過長街,一個身披黑甲的侍衛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令牌,高聲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鮫人都趕到陵光城外!”
“什麼?”所有守在監獄前的監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會兒,有人才開口:“是因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嗎。”
侍衛冷著臉:“不該問的事別多問。”
五月十五。
陵光城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的雨終於停了。晴空萬裡,陽光明媚,這一日浮屠塔前熱熱鬧鬧,文武百官齊聚首。十裡竹林都被綁上紅帶,天地同樂。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來的時候,寢殿裡已經沒了人。他就記得自己從河中出水,步步艱難回到皇宮,見到樓觀雪的一瞬間,腦海內最後一根弦斷,徹底暈了過去。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感受到樓觀雪經常一邊溫柔地吻著他的眼睫,一邊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終於醒了?不去看看好戲嗎?”
他現在神魂虛弱,珠璣依舊有可乘之機,女人妖媚的聲音低低在旁邊笑著。
夏青抿著唇,一言不發起身,往銅鏡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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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昏迷錯過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樓觀雪還是為了他換上了嫁衣。
一直亂糟糟的黑發被理順,用金色的發冠固定,紅衣墨發,眉目如畫。平日被鋒冷劍意所壓的姝色,這一刻展露無遺,灧麗驚人,色若春曉。他還能記起樓觀雪為他绾發上妝的樣子,手指冰冷,可是動作卻溫柔,他吻在他耳邊說:“等我。”
夏青臉色虛弱蒼白,抿著唇,一言不發往外面走。
路過門口時,看到了被他專門高高掛起的靈薇花燈,過往一幕又一幕的相處浮現腦海,他安安靜靜垂下眼睫來。
珠璣隱晦嫉妒地說:“尊上對你還真是用情至深呢。”
夏青很久沒說話,開口嗓子幹澀沙啞,喃喃:“你說浮屠塔內關押的到底是什麼?”
珠璣微笑,蠱惑道:“你問我嗎?浮屠塔內關的是什麼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今日是所有人的死期。”
夏青自問自答:“那裡面不是大妖……也不是神的三魂。”
百年之期,神轉世降生。
樓觀雪說他進過浮屠塔,裡面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但每年三月五,那詭異的邪光從來沒停過。
“浮屠塔關押的……”夏青靜靜說:“是神的記憶和恨。”
珠璣頓了頓,古怪地大笑起來。
“對!你說得對。沒有蓬萊之靈人間修士布下的陣,怎麼可能困住神魂呢。”
夏青走到浮屠塔前時,剛好看到陣法落下的最後一刻。
琉璃作瓦的九層佛塔莊嚴肅穆,伏妖大陣自地面曲折蔓延,金光漫漫從陣法中心照徹,地面四分五裂,天地風雲變色。
“破——!”
宋歸塵立於萬千修士之首,紫衣翻動,清喝出聲。
一瞬間萬人俯首,每個人的臉上都溢出喜色和震驚來。
整片天地草木瑟瑟,十裡竹林紅色的長帶飏上九天。
夏青站在竹林外。
珠璣說:“多可笑的一群人啊。”
夏青的目光看向樓觀雪。
他穿著帝袍,黑色玄袍華貴典雅,長身玉立,烏發如緞,眼眸冷冷遙望浮屠塔的方向。衣袂翻飛,血色雲紋煞氣逼人。
轟。
浮屠塔破的一刻。
劇烈地響動帶著整片大地都在震動,高樓坍塌的瞬間,煙塵碎石崩濺,把整片天空汙染!
燕蘭渝的指甲掐進肉裡,直直看著前方,眼中溢出狂喜之色來。
“破了?破了?”
宋歸塵垂眸看著浮屠塔,神色冰冷。他在等,等著神魂爆發,殊死一搏。隻是廢墟之中一片安靜,什麼都沒有。宋歸塵愣了愣。
“恭賀陛下!”
“恭賀陛下!”
這時,伴隨崩塌的隆隆響動,是文武百官和無數修士齊壓壓的祝賀,聲震如雷,響喝行雲。
“浮屠塔破,大妖伏誅,天佑大楚!”
“天佑大楚!”
每個人臉上都是欣喜,都是欣慰。
樓觀雪紅唇勾起,似笑非笑重復說:“好,天佑大楚。”
他往下走,接過司儀遞過來的酒。按照禮儀,楚國皇帝要酹酒三杯於廢墟前,慰藉被大妖所害的先祖。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這位少年帝王身上。
他舉著酒杯,手腕從黑色寬廣的袖中露出,上面系著一根縹碧色的長帶。
帝王顏若珠玉,眸光深冷,唇角的笑散漫卻危險,修長的手指靜靜倒下第一杯酒。
樓觀雪語氣輕描淡寫,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我從五歲開始就活在即將被取代的危險裡。瑤珂說我身上有血陣,我活下去的意義就是為了給神尋找一個容器,可是我不想認命。”
“為什麼是神取代我,而不是我吞噬祂。”
“我當初,隻是想活著而已。”
萬籟俱寂,隻有少年帝王的聲音,清冷奢靡傳進每個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宋歸塵在內。
第二杯酒倒於地上。
樓觀雪想到什麼好玩的,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
“真是蠢。”
“我曾以為浮屠塔內關押的會是神的三魂。我將神魂誅滅,我就將成神,哦不對,我並不想成神,我隻想在祂取代我之前先讓祂徹底魂飛魄散。”
“結果兜兜轉轉,我尋了十年,尋得一個什麼答案啊。”
太監顫顫巍巍給他遞過來第三杯酒。
樓觀雪接過,卻沒有按照禮數來。
指尖漫不經心把玩杯盞。
他垂眸,嗤笑一聲:“慰藉楚國先祖?”
“他怎麼配呢。”
咚。
酒杯直直摔落地上。
他的話音也如驚雷落地,震得所有人臉色煞白,紛紛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燕蘭渝瞳孔一縮,厲聲道:“樓觀雪!你怎可這樣對先祖不敬!”
唯獨宋歸塵猛地抬眸,眼如利劍死死定在他的背影上。
竹林瀟瀟,風平浪靜的廢墟之上,自樓觀雪腳下突然湧出一道濃鬱的血光來,血氣和黑霧纏繞,一如重重藤蔓破土而出,遮天闢日,粉碎塵土,在空中凝成一層又一層的枷鎖,顛覆天地!
“啊——!”燕蘭渝臉色煞白,顫抖地大叫了一聲。
文武百官和修士們也都愣住了。
宋歸塵手中思凡劍出鞘,他立於廢墟陣法外,死死盯著他。大腦中斷了的那根弦,像是重新接上。當初那個在陣法當中銀發落地、鮮血斑駁的神,曾抬起頭來冰藍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如今這位楚國的少年帝王在浮屠塔的廢墟前回身。兩個畫面詭異重疊。
宋歸塵劇烈顫抖,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記憶其實一直如同被詛咒般,隔著水霧……記不清的神的樣貌。
樓觀雪眼眸漆黑如皑皑荒山,他微笑,一字一句緩聲說:“宋歸塵,好久不見了。”
“大祭司,大祭司!”燕蘭渝慌慌張張,不顧形象地伸出鮮紅指甲,死死抓緊了宋歸塵的手為求一絲安慰。不止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一股絕望和畏懼掐住了靈魂,窒息崩潰。
陵光的所有權貴,當年追隨皇族的所有門派,齊齊臉色煞白,控制不住瑟縮,踉跄一步跪了下來。
風雲變色。
宋歸塵的臉色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樓觀雪腳下是的伏妖大陣,萬千血紅色的記憶纏繞身邊,從天地初開始的回溯。黑色枷鎖重重疊疊,一縷一縷瘋狂的怨恨自他指尖慢慢湧入。
樓觀雪漠然看著指尖,瞳孔泛起一層淡淡的紅來。
他輕笑,緩緩道:“蓬萊之靈?怪不得你們百年前能成功。隻是現在,蓬萊之靈也沒用了。”
“殺了他!”宋歸塵臉色煞白,閉了下眼後重新睜開,聲音冰冷對在場所有修士下令。
“大祭司?”燕蘭渝人都傻了,哆哆嗦嗦喊了一聲。
宋歸塵說:“陛下被大妖上身,現在已經是妖魔。”
燕蘭渝這才找回理智,她現在根本不敢看樓觀雪,就像是壓在骨子裡的恐懼。
她顫抖著身軀,驟然高聲下令:“聽到沒!都聽大祭司的話!殺了他!殺了他!”所有被神息所震半跪地上的修士都咬牙重新站了起來,這是妖,這是妖,他們心中告訴自己,一群人眦目欲裂拿起劍和武器來,前僕後繼往陣法中心衝去。
樓觀雪抬眸,戲謔地笑了下,瞳孔中的血色越發濃鬱。
隻是所有修士還沒靠近,在陣法邊緣就已經被空中盤旋的黑霧血障穿裂身體,帶著靈魂一切攪碎,灰飛煙滅,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啊啊啊啊啊——!”一時間,各種崩潰絕望的尖叫,傳遍天地,血流成河,將荒草染紅。
燕蘭渝這一刻神魂劇痛,大叫一聲,跪在了地上。她發釵皆亂,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人,瞳孔渙散隻有驚恐。
樓觀雪從廢墟中走出,黑色衣袍掠過鮮血,容顏詭豔到妖異,似神又似魔。
他勾起唇角,眼底盡是涼薄諷刺,輕聲說:“宋歸塵,我聽說你是被凡塵拖累。現在我看,應該是凡塵為你拖累。”
宋歸塵瞳孔一下子劇烈震動。
夏青臉色脆弱蒼白,看著眼前的修羅地獄。
血漫過廢墟,漫過十裡竹林。
珠璣已經快要笑出眼淚:“是啊!就是他拖累凡塵。百年之後血洗天下,蒼生贖罪啊!”
夏青喉間都是腥甜的血,他閉了下眼,說:“閉嘴。”
珠璣古怪地笑著:“夏青,是你讓我出現的,你若是道心穩固,神智清醒,我根本找不到時機。我還得謝謝你呢,讓我看現在宋歸塵的慘樣。”
夏青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罡風卷過天地,紫雷黑雲在陵光城上聚集,風聲哀嚎,像是天地的悲鳴。“啊、啊啊啊——”燕蘭渝驟然失聲尖叫,整個人從頭顱開始爆炸,她瞪大著眼,一生為權欲迷惑,直到現在她才驚醒血液裡的詛咒。這不是妖……這不是妖……她都不敢對上樓觀雪的眼,眼淚和鮮血流滿臉,痛苦地蜷縮在地上,生不如死。
天上的紫雲越聚越重,哪怕是在陵光,夏青都好像能聽到山崩海嘯的聲音。
大地裂開,海水翻湧,萬物崩析。無數山橫斷,就如皇城千千宮闕這一刻粉碎,帶著所有人絕望的尖叫!
“娘,嗚嗚嗚,娘我好怕!”一個六歲的幼童涕淚直流。沒有欲念時受詛咒影響很小,他看著親娘的屍體,顫抖著哽咽。
黑色瘴氣帶著壓抑百年的恨,所過之處,摧毀所有生靈。很快就到了他的面前,幼童呆呆地抬起頭,清澈無暇的眼睛倒映著血煌煌的世界。“娘!”在危險即將靠近的時候,他驟然發出一聲大喊,嗚咽害怕地抱緊了女人的屍體,像小獸般把頭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