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璣的聲音甜蜜妖媚:“陵光城好像很熱鬧呢。”
夏青抬起頭來,看著前方。
燈宴的盛況在伏妖前夕重現, 這座頹靡的城市永遠不缺熱鬧,火樹銀花把將夜照得明亮, 眾生的歡呼笑喊如潮水般湧來, 隔得很遠都能感受十丈軟紅的繁華。
他站在荒蕪的曠野, 身側是離離河水。
夜鴉烏鵲驚飛,寒風貼著骨骼輕輕戰慄。
珠璣語氣輕蔑:“所以我說世人愚昧啊,一群蠢貨,不知道百年之期一到就是他們的死期。”
“這一次命盤轉動,誰都逃不出神罰。十六州、通天海、人類、鮫族——當年誅神的罪,百年後,隻會以天下為葬作終結。”
天下為葬四個字她咬得極重,喉間腥血翻湧,滿是幸災樂禍和報復的快感。
夏青的聲音沙啞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神要復活了嗎。”
珠璣驟然拔高聲音道:“你在裝傻嗎?你在他身邊呆了那麼久。”
夏青沉默很久,一字一字艱難地說:“樓觀雪就是神?”
珠璣笑個不停:“夏青,事到如今你還想自欺欺人?”
“血陣,血陣哈哈哈哈哈。”珠璣像是想到什麼,諷刺地大笑出聲來:“血陣?!瑤珂居然會信血陣這種東西,她是真的老糊塗了吧!”
“神怎麼可能會從人身體內復蘇,神那麼驕傲,卑賤的肉體凡胎再如何都成不了容器!”
“他之所以會是神,是因為他本來就是神!”
他之所以會是神,是因為他本來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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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道雷劈開混沌的大腦,粉碎一切,隻剩下焦黑的血肉。夏青踉跄地後退一步,喉間一痛,吐出一口血來。
他垂眸,沉默很久,顫抖地用手擦掉。
“也怪我蠢,當年居然真的以為人類可以將神徹底誅滅。不過現在看來,這倒是好事。”
珠璣咬碎銀牙,恨恨不休:“我死了又如何!宋歸塵,你馬上就要和全天下一起來給我陪葬了。”
她古怪地笑起來:“你到時候一定會後悔吧。”
“你拿的思凡劍,你修的蒼生道。你百年前為報血海深仇,將鮫族拖下地獄,試圖以殺止殺。肯定沒想到,百年後恩怨清算,神罰降臨,要蒼生贖罪。”
“哈哈哈哈哈思凡劍主斷送凡間,太諷刺了!”
蒼生贖罪。
夏青已經沒心思去聽她的話了。
他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
走過曠野,走過斷橋,走過城門。
風卷著草木清香劃開天地,他穿行人山人海,身側是眾生悲喜。
夏青看到了紫陌大街上一盞一盞接連成海的花燈。孔明燈在歡呼聲中升空,成千上萬,飄向蒼穹,照亮浩瀚瓊樓,如飛舞的流火把整座城市籠罩。
夏青指尖在顫抖。
回憶起當初離開陵光城的夜晚,護城河那座荒草叢生的廢棄斷橋上,樓觀雪問他的話。
“你知道琉璃塔是什麼時候建起的嗎?”
“上元佳節登樓拜神是百年前楚國才興起的習俗。在這之前,楚國是沒有神,也不信神的。”
“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明白呢。覬覦不可得的東西,總會付出代價。”
樓觀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終都是你的恨。
你尋覓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
“河水叫離離,傳聞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對不為世俗所容的愛侶為愛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來命名此河。”
“離離?”鮫人男孩困惑地低頭:“為什麼有人小名叫離離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點。”
旁邊的女人出聲喊他的名字:“靈犀。”
“哦。”靈犀乖乖閉上了嘴。
船公偏頭,看著眼前蓮青長裙蒼灰頭發的女人,好奇地問:“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來這裡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麼人?”
薛扶光攏袖,說:“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著她,湧到嘴邊的話又識趣地咽了回去。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貴人。她有著很多故事,厭惡讓任何人知曉。
“薛姐姐,我們要去哪裡啊?”
“經世殿。”
靈犀脖子上掛著一個竹木制成的哨子,細軟的頭發扎成小辮,悄悄看著旁邊的薛扶光一眼。他心裡還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著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頭說:“在外面等著我,哪都不要去。”
靈犀乖乖點頭:“哦。”他坐到了涼亭裡。
天陰沉沉的看樣子要下雨了,呼嘯的風把青綠的葉子卷到了臺階下。
薛扶光腰間墜下的木靈輕輕響動,蓮青衣裙像是一縷煙消散在盡頭。
楚國經世殿為一人所建,自始至終也隻有那一人。她第一次來這裡,卻暢行無阻。
書樓背後是個院子,推門而入的一剎那,她像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蓬萊。滿院都是藥的清香,鳳凰木立在牆角,花若飛鳳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掛著各種木牌,當啷當啷響個不停。
宋歸塵肯定知道她來了。
薛扶光走進去的時候,他就坐在窗邊,香爐逸出的白霧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輕的大祭司手裡拿著塊牌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
他在看靈犀。
宋歸塵問:“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面烏雲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來,稀裡哗啦。
薛扶光說:“把陵光城內的鮫人都放了。”
宋歸塵沒有回答她話,視線落在她臉上,沉默很久,啞聲說:“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靜靜道:“宋歸塵,一百年了,你到現在還不肯收手嗎。”
宋歸塵凝視她很久,重新笑起來,輕聲道:“扶光,你還想要我怎麼收手。當年神宮我本打算將他們全族誅盡的,是你要我放鮫族一條生路。好,我放了。”
“現在的一切,難道不是他們咎由自取嗎?是他們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縱人類進攻神宮。神隕之時讓荒冢成牆。”他笑了下,說:“是鮫人一族親手葬送了自己的輪回和歸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鮫族沒有了輪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頭債有主,現在的鮫人都是無辜的。”
宋歸塵藏於袖中的手在顫抖,他扯起唇來:“你見我就是想說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間湧現出深深的疲憊,說:“宋歸塵,你知道我見到了誰嗎?我見到了夏青,也見到了長生。我不知道當年神宮內夏青做了什麼,魂魄消散又重新回來。可他忘記了所有前塵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劍。”
宋歸塵沒說話。
薛扶光道:“而我見到長生時,他正被伴生靈蠱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個街角,差點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靈蠱應該是珠璣下的,可百年後我們每個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你不覺得更像是報應嗎。”
宋歸塵再次沉默很久,說:“不會的,若果真有報應,應該隻由我一人承擔。”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來,眼眶都紅了圈:“一人承擔?你怎麼承擔?誅神之罪人類承擔不起,鮫族承擔不起,我們每個人都承擔不起。”
宋歸塵望入她眼眸,想去為她扶起眼淚,可手指在袖中發抖,最後卻隻能掛上慣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讓神活過來。”
薛扶光紅著眼,輕聲說:“你真是個瘋子。”
宋歸塵不說話。
薛扶光:“你去東洲三年,是為了拿回蓬萊之靈嗎。”
宋歸塵:“是。”
薛扶光閉眼平復心情,說:“宋歸塵,把陵光城所有被關起來的鮫人都放了吧。”
宋歸塵說:“鮫人現在頻頻化妖,不關起來,隻會傷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帶他們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歸塵聽到這個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輕輕念著,似乎心情才好了點:“原來你還記得啊。”他點了下頭:“好,我答應你。”
薛扶光眼眸赤紅望著他,短促地笑了下後,牙齒顫抖說:“宋歸塵,你信因果嗎,師父說苦海滔滔業孽自招。我覺得也是,惡因造就惡果,惡業帶來苦孽,你不要再殺人了。”
宋歸塵微笑,他聽到自己輕聲說:“好。”
她不願再在這裡多呆一秒,轉身,衣裙掠過空氣中的金粉浮塵,熟悉的藥草冷香漸漸遠去。
宋歸塵靠在窗邊,聽著外面的雨,什麼都沒說。
東洲三年,其實他找蓬萊之靈隻找了一月。
剩下的時間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牆上,和天地飛鳥相顧無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靜了。
呼嘯而來的隻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聲音。
他曾想過看一眼故人就回頭,可見過了故人,怎麼甘心回頭。
雨滴順著亭子的邊緣濺開在青石塊上。
靈犀清澈的眼睛望著林間飛鳥,闲的無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來,輕輕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聽來的曲子。鮫族擅音律,他隻聽了一遍,便記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來的時候,靈犀驚訝地看著她微紅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緊哨子,站起來。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輕聲問:“你剛剛吹的是什麼。”
靈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縷衣》。”
護城河畔,風月一條街。畫舫之上,隔著紅燭羅帳,歌女輕快明亮的曲調浸潤著頹靡胭脂香悠悠傳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傳到衛流光的耳中,他差點把酒全數噴了出來,慌忙擺手:“換一首,換一首。”衛念笙在他對面翻個白眼:“這是勸你及時行樂,你想哪兒去了。”衛流光:“真的?這真不是老爺子常拿來勸我的?”
衛念笙心情鬱鬱,沒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衛流光一收折扇,勸她說:“你放心吧。太後做不了決定的,你長得還沒陛下好看,陛下怎麼可能會要你。”
衛念笙喝完酒情緒上來,眼睛一紅掩面痛哭起來,破聲大罵:“燕蘭渝就是個瘋女人!”
衛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聲音小點。”
衛念笙氣得渾身都在抖:“瘋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獄!她要下地獄的,她年輕時殺了那麼多人,又吃了那麼多鮫人肉,她會遭報應的。”
衛流光真是服了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給出意見:“要不?你私奔算了。”
衛念笙:“私什麼奔啊嗚嗚嗚,我不如一頭栽進河裡淹死算了。”
衛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卻是:“那你說它會不會改名,以後為了紀念你為情而死,把河命為念笙。”
衛念笙紅著眼瞪他,恰好紅賬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