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放著梭子、針線、曬幹的草藥、剪刀。
薛扶光就坐在桌邊, 瘦得皮包骨的手拿著針在一片一片穿著葉子。
窗戶隻開了一條縫, 室內的光線不算充足。
她搖頭, 啞聲說:“不是。他們是上清派弟子救下的。”
夏青納悶:“上清派, 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 不是說現在天下修士不都齊聚陵光嗎?”那怎麼他在陵光見都沒見過。
薛扶光身體不好, 臉色蒼白, 咳嗽了幾聲, 語氣譏諷:“天下修士?那群人也配稱修士, 不過一群世族的走狗罷了!”
夏青默默不說話, 看著她凸起的颧骨和久不見天日的病態皮膚, 起身將窗戶稍微打開了點。
金色的暖陽漫漫照進來, 薛扶光低下頭,灰暗的長發將瘦弱的身軀籠蓋, 她咽下腥甜的血, 神色恢復平靜、繼續穿針引線說:“你見過宋歸塵了?”
夏青:“見過了。”
薛扶光:“他將阿難劍給了你?”
夏青:“嗯。”
薛扶光:“那他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把草藥串成鏈, 薛扶光轉過頭來對夏青說:“把手伸出來。”
夏青雖然疑惑,但還是照做,伸出了右手。
手腕上還帶著樓觀雪給他系上的紅繩。
薛扶光視線垂下,語氣很輕喃喃說:“佛骨舍利?當年神宮內得來的至寶,他倒是也舍得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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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卻問的很幹脆:“這東西為什麼我解不開。”
薛扶光道:“你當然解不開,我也解不開,隻有為你戴上的人能解開。”
夏青心道:媽的,他果然被樓觀雪坑了。
薛扶光將那串藥鏈系到了上方,隨後手指指尖湧出一絲青色的光來匯入那串草葉裡,馬上夏青感覺手腕一涼一通,就見那些葉子緊貼他的皮膚一點一點化作星輝,盡數穿過他的皮膚滲進脈絡裡。
夏青疑惑:“……這是什麼?”
薛扶光說:“幫你固魂的東西。”
夏青幹巴巴“哦”了聲,又安安靜靜盯著她幾秒,才開口道:“我真的是你們的小師弟嗎?”
薛扶光笑了,她或許是很久沒做這個表情,顯得有些僵硬,但孤僻沉鬱的氣質因為這一笑散去,神情幾乎可以說的上溫柔。
“你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不過你從小到大,最看不明白的,永遠是自己。”
夏青眼眸望著她,靜靜的,溫度並不算親昵,冷靜說:“可我並不會用劍。”
薛扶光:“我知道,百年過去,你連劍都不想碰了。”
夏青琢磨了一下:“聽你這語氣,我百年前好像很慘啊,你小師弟到底幹了什麼。”
薛扶光愣了愣,淡淡道:“靈魂都到了異世,能不慘嗎,我也很好奇你到底神宮內都做了些什麼。”她安靜地看著夏青,隨後才輕聲說:“不過其實我更好奇,你怎麼會主動跟我提起這件事。你排斥阿難劍,就是排斥百年前的一切。以你的性子,但凡是你逃避的東西,總能冷眼無視一切線索和真相。那麼現在呢?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夏青抿唇不說話,盯著手腕上的那顆舍利子發呆。
薛扶光手腕從蓮青色衣袖中伸出,她也摸上了那顆珠子,輕輕一笑:“為了他嗎?”
“為了他接下阿難劍,為了他困在紅塵中。”
“夏青,知道我為什麼昨晚想殺他嗎?因為那個少年心思太深太重,我怕你被他利用。”
“你看,他多聰明啊。從這枚舍利子開始,你就注定在他身邊當不成局外人。”
夏青這一刻感覺那顆珠子在發燙,像是剛從佛陀屍體中被取出來般,帶著烈火灰燼的炙熱,刺得他靈魂劇烈一顫。
他一下子抬頭,卻撞進薛扶光溫柔平和的眼眸裡。
薛扶光的嘆息散在浮塵金光裡,她慢慢道:“他連神光都跟你說,看似毫無保留、親密無間,可你又真的懂他嗎?你能察覺他的恨嗎?你那麼相信他,不設防的呆在他身邊,應該是沒發現,那個少年骨子裡就並非善類……”
夏青安靜看著她,打斷她的話:“不,我能察覺。”
薛扶光稍愣。
夏青撥弄著那顆珠子,很平靜說:“我能看見他的恨。”
“我在他身邊那麼久,也觀察了他那麼久,我知道他並非善類。”
“我知道他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意,實際上是一種極端的傲慢。傲慢到……漠視金錢權利,漠視七情六欲,也漠視人命。”
“其實樓觀雪比我更像一個局外人,脫離世俗之外,可又帶著沉鬱刻骨的仇恨。”
“我不知道他恨什麼。但你說得對,哪怕我知道了他之前走的每一步,甚至知道他去做的下一步,我依舊不懂他。”
“可是,薛師姐。”夏青頓了下,問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懂他呢?”
夏青也是很久沒說那麼多話了,還是在一個相對而情感復雜的陌生人面前。
他想了想,本來打算講“我和他關系也沒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吧”,可是話到嘴邊,想起現在他和樓觀雪偽裝出來“夫妻”身份,又噎住默默改口,心虛說:“那個,人和人之間還是要保持一點距離為好。”
薛扶光聽完,沉默很久,灰白的長發靜落在暗室浮光中。她對外人古怪孤僻,對夏青卻難得的很溫柔很有耐心。
很久,薛扶光喉嚨發出一聲笑來,模糊像是一聲嘆息,她輕聲說:“對,你能看到,你肯定是能看到的。是我糊塗了,一百年我差點忘了你修的是什麼道。”
“眾生悲喜啊……”她失神片刻,喃喃:“你怎麼會看不到呢。”
夏青不是很習慣跟人說自己心裡的想法,稍微有了點煩躁,但又不是很想在薛扶光面前表現出來,於是選擇低頭,睫毛垂下,面無表情玩著自己腕上的紅繩。
他很少在心裡藏事,之前夢到什麼想到什麼都會直接跟人講,隻是因為不太在意那些,不代表他喜歡跟人分享自己心裡真實的想法。
薛扶光聲音淡若輕煙,緩緩傳入夏青耳中,說:“那麼你看見了他的恨,看見了他的傲慢,看見他並非善類。你看清了你自己嗎?”
啪。
一不小心手指滑過頭,指甲硬生生在手背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白痕來。
夏青說不出什麼感覺,愣了愣,才抬頭:“我這不是就在嘗試看清嗎。”
從斷橋之下接過那片葉子開始,他就已經自暴自棄妥協了。後面還被樓觀雪推波助瀾,讓系統這個最後的底牌也搖搖欲墜,隻能開始鬱悶接受這一切。
薛扶光說:“我說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對他的感情。”
夏青人都傻了:“啊?!”
這話題是怎麼聊到這上面來的??
薛扶光:“知道他非善類,就不怕他利用你嗎?”
夏青猶豫片刻,吐槽說:“薛師姐可能你有所不知,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利用了我。”
這下子愣住的是薛扶光了,她一字一字很輕卻似乎是極為艱難說出口:“他第一次就利用了你,你還呆在他身邊。”
夏青:“………………”?靠,這怎麼越說越別扭了呢!他拿的真的不是虐戀情深劇本。
夏青思維快速轉動,及時開口:“也不是利用吧,我就是魂體離不開他又見不慣他殺人,於是和他達成了一個約定。”
薛扶光:“現在呢,你已經有實體了,還離不開?”
夏青啞然,編不出理由了,隻能支支吾吾:“啊,這不是都成親了嗎,一日夫妻百日恩。”
薛扶光道:“我今日專門打探了一下。沒想到樓家到現在隻剩一條血脈了,也算罪有應得。他應該就是那位失蹤的楚國新帝了吧,我可沒聽聞楚國有位皇後。”
夏青:“……”
哦,原來早就露餡了啊。
夏青幹脆破罐子摔碎,誠實道:“有了實體不想離開,主要也是沒地方去在他身邊習慣了。而且說實話,樓觀雪雖然時不時發點瘋,但對朋友還是挺好的。你別動他……他非善類,但並不輕易殺人。”或者說,那種傲慢過於極端,極端到好像殺人他都不屑於出手。
夏青趕緊轉移話題,從懷裡掏出那片枯葉。
“哦,你不是要我把葉子帶來的嗎,我帶來了,你要收回去嗎?我可以原封不動還給你。”快拿走吧!
薛扶光從他手裡接過枯葉,摸索著葉的邊緣:“你真的以為我想殺就能輕易殺了他?他身上有神的力量,我都不知道幾分勝算。”
夏青:“???”
薛扶光說:“夏青,把阿難劍取出來。”
夏青:“?????”
第43章 人間(五)
夏青呼吸都僵住了, 難以置信看她,一字一頓艱難問道:“你要我,現在拿出阿難劍?”
薛扶光:“對, 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夏青急得都不知道該怎麼跟她溝通:“不行,現在還不行。”
薛扶光視線很安靜:“為什麼不行?你是阿難劍主,你從五歲開始就拿著它,十年如一日連吃飯睡覺都不曾放下。夏青,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終究有一天要重新拿起它。”
夏青說:“但絕對不是現在。”
薛扶光:“為什麼?”
夏青抓了下頭發, 心頭泛起密密麻麻的難過來,澀聲說:“我不配。”
薛扶光皺眉。
夏青已經收斂情緒, 語速飛快:“我做過有關你那個小師弟的夢, 老頭說拿起劍就不能放下是嗎?這個代價太沉重, 我……我暫時還不想承擔。”
薛扶光顯然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理由, 一下子失笑:“罷了,我也不逼你。我把芥子給你打開,你若是遇到危難,就將葉子捏碎。”
她將蓮青色靈力慢慢匯入那片葉子中, 很快上面錯綜復雜的紋路變得越來越紛亂,分支再分支, 如蛛網般割裂。
薛扶光說:“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 不受輪回影響。重新拿起阿難劍,就能恢復一切修為。”
“哦。”夏青幹巴巴應了聲, 不情不願地把葉子重新拿了回來。
薛扶光又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逆光而坐, 灰白長發散在蓮青衣裙上, 模糊而遙遠。
她陷入回憶裡, 聲音如室內淡淡飄起的煙塵。
“我記得太上忘情的第一式是天地鴻蒙,於是師父要求你去見花見草,見山見海,見天地一切。你當初那麼小,跟個白團子一樣,可一個人爬上礁石,卻能枯坐七天七夜。我還記得,你剛來蓬萊的時候,特別孤僻不喜歡講話,後面稍微活潑了點,喜歡做的事除了練劍也是一個人發呆。”
“師父說你是最適合太上忘情道的人,可是他每次入世都喜歡把你帶在身邊。我那時不懂,既然是太上忘情道,為什麼還要你頻繁接觸人間七情六欲。後來我才知道,太上忘情不是無情。隻是不被情牽,不為情絆。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
薛扶光說:“不為情牽,不為情絆。那麼我的小師弟,現在幾乎成為你不肯拿劍心魔的到底是什麼呢?”
夏青握著葉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浮塵金光裡,輕聲對薛扶光說:“是我自己。”
他往外走了沒幾步,看到有幾個小孩在田埂邊嬉嬉鬧鬧。
四月初春種剛過,風過曠野一片綠浪如波。
小孩有的跳下去在田裡捉蝌蚪,有的就坐在到路邊晃著沾滿泥土的細白小腳,拿著狗尾巴草和同伴打來打去,笑聲清亮而愉快。他們不像陵光城內的鮫人一樣,出生就被被權貴豢養,或被賣到歌舞坊一輩子供人取樂,在這桃花源一般的村莊,保留了最後屬於童稚時期的無憂無慮。
坐在最邊緣的一個鮫人小孩是其中年歲最大的,頭發扎成一個小辮子,手裡拿著片葉子,估計也是清闲得無聊,望著天空斷斷續續吹著一首不成調的曲。
下面蹲著捉蝌蚪的男孩大聲嚷嚷起來:“你吹什麼呢!難聽難聽!換一首換一首!”
小辮子男孩不滿:“哪裡難聽了,小時候我爺爺總哼這首曲子哄我入睡呢。”
“就是難聽!吵得我的蝌蚪都嚇跑了。”
男孩翻個白眼:“是你自己手笨抓不住!”
他我行我素,繼續吹葉子。
雖然曲不成調,但是夏青還是聽出來了,應該就是當初蘆葦蕩孤舟上樓觀雪用骨笛給他吹的那一首。
清冽悠揚,像是娓娓道來的一個久遠的故事。
“這首曲子有名字嗎?”夏青走過去,開口問了一句。
男孩被嚇得差點葉子拿不穩,抬起頭看到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後,才吞了吞口水說:“有,我爺爺說……就叫靈薇。”
夏青輕輕“嘖”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