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障內接觸過一次樓觀雪冰封的內心,又真的在他身上沒感受到危險和殺意。
夏青直接坐到了他床邊,看到他枕邊的笛子,就氣不打一出來,直接拽過來擱手裡狠狠折磨。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笛子到底什麼玩意。”
樓觀雪向來有問必答:“神骨。”
夏青:“啊?!”
他愣神的一刻,骨笛已經嗚嗚哇哇從他手裡逃了出來,躲到樓觀雪身後。
樓觀雪:“好了,你講故事吧。”
這句話就已經把夏青即將出口的“什麼神骨”“你從哪得到的”都拒絕掉了。他悻悻地“哦”了聲,結果越想越氣,說:“講個屁啊,我們之間的故事不就是農夫與蛇?!”
樓觀雪睜開眼,黑眸清清冷冷:“我說過要補償你。”
夏青:“不需要。”
樓觀雪:“夏青,你真的不好奇自己身上的那些疑點嗎。”
夏青看他,眼眸平靜,陰陽怪氣:“不好奇呢。”
樓觀雪笑了下,似乎終於忍不住了,眼眸深邃,抬袖,手指輕輕碰上了他的眼睛,輕聲誘惑般說:“可是我好奇啊。”
他的指尖很涼,落在眼皮上,像花瓣臨水的吻。
夏青沒好氣拍開他的手臂,卻發現,他碰不到樓觀雪!!!
他隻能冷著臉,不自在地飄到另一邊,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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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動手動腳。”
樓觀雪唇角勾起,淡淡說:“你說農夫與蛇嗎?那我先道歉,為摘星樓威脅你的事。但我覺得那並不是威脅,你被那團火強制要求呆在我身邊,我是怎樣的人,你總會明白,不是那一天也會是某一天。”
“確切來說,是我為你壓制本性,成全你的功德。而你為給我提供一個靈魂休息的空間。”
“不過,現在不需要了。”他輕描淡寫說:“詛咒我已經破除。”
夏青:“…………”
哦!
然後呢!
然後你開始釋放本性,要當著我的面殺人了?!
樓觀雪好整以暇看著他的表情,低聲笑著安撫:“放心,別怕,我不殺人。”
夏青稍稍放心。
樓觀雪說:“夏青,你不覺得你很奇怪嗎。”
夏青抿唇:“不覺得。”
樓觀雪聲音很低:“你對生與死都有一種奇異的態度。你看到我幼年的孤苦悽慘,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悲憫。你見我長大後的暴戾恣睢,也沒有真正害怕過。看眾生,像看一草一木,看這片天地。”
夏青冷言嘲諷,要笑不笑:“聽起來我可真牛批,被你描述的好像我下一秒就要原地飛升,得道成仙呢。”他睫毛下瞳仁清亮,亂糟糟的頭發下神情卻冷漠異常:“行了,你到底睡不睡。”
樓觀雪垂眸,問道:“你真的不打算找具身體?”
夏青:“我不想附身死人身上。”
樓觀雪若有所思。
夏青一秒理解他的想法,立馬打斷:“你別發瘋!我也不想強佔一個活人的身體!”
樓觀雪:“哦。你講故事吧。”
經過前面的話,夏青也能心平氣和。
夏青:“不講農夫與蛇,我給你講個田螺姑娘吧。希望人間的真善美能淨化下你的心靈。”
但是故事開頭他就卡了。
田螺姑娘什麼故事來著。
夏青冥思苦想半天,決定自我發揮:“從前有個小田螺……有一天她去河邊洗澡,然後、殼被人撿了。”
樓觀雪聽了會兒:“不該是衣服被偷了嗎。”
夏青:“好的……衣服被偷了。然後她就找衣服,找到了一個書生。”
樓觀雪輕笑出聲。
夏青硬著頭皮:“然後她就在書生家裡住下了,書生出門,她就賢惠勤勞為他整理房間做飯,書生回來她就躲進缸裡。書生覺得疑惑,後面偷偷前腳出門後腳回來,撞破了善良的田螺姑娘。從此他們幸福快樂生活在了一起。”
樓觀雪淡淡“嗯”了聲,睜開眼:“她是因為衣服被書生偷了離不開嗎?”
夏青:“……”
樓觀雪點頭,評價:“果然真善美。”
語氣裡的揶揄戲謔藏都不需要藏。
夏青惱羞成怒,咬牙切齒:“你睡不睡!”
樓觀雪從善如流閉上眼,不說話了。
第19章 璇珈(二)
後半夜, 不知道樓觀雪睡沒睡,反正夏青先把自己搞困了。情緒波動過大,總會讓他感到非常疲憊,眼皮困得打架, 睫毛也忍不住顫抖。
樓觀雪笑著輕聲問他, 要不要到床上睡。
夏青驚悚地看他一眼,溜遠了。
別了吧。這事太刺激了。
夏青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 吹滅燭燈, 枕著手臂,伏在書案上就睡了。
月光冷冷淡淡照在少年疲憊的眉眼間。
這次夏青又做夢了。
也是稀奇。這輩子很少做的夢, 結果這次因為靈薇花的蠱惑一晚上居然接連做了兩次。
他夢到了孤兒院那堵牆。
小時候記憶總離不開城市上空帶血的夕陽。
沒翻修前牆非常破舊, 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風一吹像一層綠色的浪。他就搖晃著腿搭在綠海上。
孤兒院對面是施工地。
鋼筋水泥搭成了巨獸的骨架, 挖掘機和攪拌機總是大清早開始吵,嘟嘟嘟響, 院長和附近的居民因為施工的聲音,連著和開發商吵了無數次,夾雜方言的對罵熱火朝天,每次看戲勸架的人都圍了一圈。
後面施工地終於沒有聲音了。
因為開發商跑路了,這成了一棟爛尾樓。
於是吵架的人換了另一批, 更加激烈, 也更加崩潰。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尖叫、下跪、大打出手,嚎啕大哭。
某一天, 他坐在牆上, 看到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爬到了爛尾樓的高處。
夏青的目光疑惑又清澈。
男人面色蠟黃, 穿著件過時老舊的棉衣,胡茬滿面,神色麻木,似乎也看到了他,卻什麼都沒說。
他從頂層跳了下來。
男人跳樓的時候,夏青應該是有聽到聲音的,卻又怎麼都記不起來那該是怎樣的聲音。
應該是骨骼碎開,血肉飛濺的響動。
殘陽如血,夏青臉色一白從牆上跳了下去,趕到時屍體已經覆蓋上白布。
警察拉好防護線,疏散人群。
夏青就站在原地,聽圍觀的人在討論。
他們罵開發商是個畜生沒良心卷錢跑路。又唏噓遇到爛尾樓隻能自認倒霉。
還聽他們感嘆這個男人多可憐。
父母過世沒幾年,老婆就得乳腺癌走了,花了半生積蓄付了個首付等著給孩子結婚用,結果上個月孩子在外地上大學出了車禍,現在房子也打了水漂。
一生的塵緣羈絆,辛勤勞作,都如泡沫轉瞬成空。這個沒什麼文化,老實木訥的男人走投無路,隻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終結生命。
夏青在孤兒院吃午飯的時候,也聽護士提起了這件事。
坐他旁邊兩個小屁孩上午剛為搶秋千打架,現在又為了搶塊排骨吵了起來,吵到最後哇哇大哭。
護士前一秒才說著“我要是他我也不活了”,下一秒就跑過去“又怎麼了,怎麼哭了啊。”
另一個護士搖搖頭,對上夏青的視線,忽然愣了愣,彎下身小聲問:“青青,你是不是看到了?”
夏青咽了口飯,點點頭。護士急了,怕給他留下陰影創傷,趕忙找了心理醫生來跟他聊天。
最後夏青的檢查很正常,眾人舒了口氣,以為是他沒看清或者太小對死亡沒概念。
但其實都不是。
夏青記不起小時候的感受,就記得他是哀傷的。哀傷到很長一段時間,他坐在那堵牆上,看著對面高高的爛尾樓,總會想那個男人當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死去的父母?離世的妻兒?還是這棟成為壓倒他最後一根稻草的爛尾樓?
孤兒院宿舍樓欄杆上鐵圈生了鏽,牆壁斑駁脫落掉漆,樓梯通向嬉嬉鬧鬧的宿舍。
夏青小時候隻是有些古怪,但並不孤僻,他甚至和每個人關系都挺好的。
有一次咬著小伙伴給他的一塊錢的冰棍,他過樓梯口聽到了一個剛畢業的護士哭著打電話。
她就蹲在角落裡,眼眶紅得像外面的夕陽,聲音顫抖,竭力嘶吼:“那你要我怎麼辦!你說啊!你要我怎麼辦!”
電話那邊是她異地戀的男朋友,日復一日的吵架讓這段年輕的感情岌岌可危,沉默很久後,電話那邊疲倦地說:“我真的不想每天給領導當完狗累死累活後還要和你吵架。我有點累了,你不累嗎?”
護士咬著牙齒說:“累,早他媽累了,分了吧。”
她埋頭哭了一會兒,又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還沒開口就是要錢,說她弟弟上大學了要臺新電腦,家裡的房貸這個月也沒著落。她崩潰地罵了回去。婦女頓了下,開始嘀嘀咕咕說教,說她大學讀完有個什麼用現在當個社工也沒幾個錢,全怪她當初任性沒聽大人的話選專業選工作。護士毫不猶豫把電話掛了,牙齒打顫,眼眶赤紅,臉上卻流露處一種迷茫來。
一種夏青在很多人臉上看過的迷茫。
“吃冰棒嗎?”夏青想了想,把另一個五毛錢沒打開的冰棒地給她。
護士明顯沒反應過來他在,愣了愣。呆呆接過,一口咬在下去,冰碎在嘴裡,凍得她眼淚呼吸都在顫抖,卻牽強地笑起來。
小時候社會各界愛心人士會給孤兒院捐書。
夏青印象很深的一本,叫《活著》。
裡面有句話。
“最初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來;最終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走”。
他對生死的概念或許就源於這句話。
然而院裡的阿姨總騙他們,“死了就是去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繼續活。”
當然,她騙過了所有小屁孩,沒騙過夏青。
不過夏青的表現跟“被騙了”的小屁孩也沒區別。
因為他從來不抗拒生老病死,也不害怕離聚散,跟什麼都不懂一樣。
後來,福利院翻修,牆被重建,那兩個總是打架的小屁孩有了收養家庭。
護士辭職離開,而對面的爛尾樓又被新的投資人撿了起來。
很多人說這新投資人是個好人,死過人的房還繼續建。
某年的九月一。
他開學,房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