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觀雪冷著眼看他半天,還是含了口然後吐出來一團汙血來。
這個瑤珂真的就是個瘋子啊。
夏青欲言又止:“我帶你離開怎麼樣。”
樓觀雪說:“不要。”
夏青:“啊?”
樓觀雪眼神清明,冷漠道:“我在她身邊才安全,反正她發瘋那麼多次,也沒殺了我。”
夏青:“……”
樓觀雪狐疑地看他一眼,譏諷:“你不會還想著什麼救我出心魔吧。”
夏青已經麻了,不知道說什麼了。
樓觀雪吐出了嚼碎的山楂,這人長大後潔癖得不行,小時候卻是什麼都不嫌。他往後一摸,確定那根發帶還在後,才淡淡開口:“我怎麼會有心魔呢。這輩子本來就活得夠倒霉了,還生出心魔折騰自己,我腦子進水了嗎?”
夏青艱難開口:“心魔這種東西,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
樓觀雪唇角噙了絲笑意,有長大後那股神經質的調調了:“哦,那你說,我的心魔是什麼。”
夏青:“是……你娘吧。”
樓觀雪點頭:“嗯,然後怎麼破除,殺了她?”
夏青認真想了想:“你真是問了個好問題。”
樓觀雪意味不明嗤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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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悠悠地吐出一口氣,悶聲道:“我真沒想到你小時候是這個樣子。不過想想,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樓觀雪不說話,低頭,眼皮上的痣紅得泛邪光。
夏青鬼使神差,輕聲問了句說:“樓觀雪,有人關心過你嗎?”
樓觀雪看他幾秒,像看傻子,隨後唇角溢出一絲玩味的笑來:“有啊,多的是。今天不是還有個問我愛不愛吃糖葫蘆的?”
夏青:“……我說的是正常一點的關心!!”
樓觀雪滿不在乎說:“浣衣局有很多宮女,如果我露出傷口裝痴賣傻,再自揭傷疤說些悲慘遭遇,滿足那群人的同情心和好奇心能獲得不少噓寒問暖。”想了想,他加上一句話:“哦,事也能少做點。”
夏青:“…………”
夏青:“你活得好清楚啊。”
等等——
夏青偏頭,淺褐色的眼眸滿是震驚:“樓觀雪,你現在唯一的願望,是不是就是活下去。”
樓觀雪愣了愣。
“是啊。”
他似乎也覺得這沒什麼好否認的。
語氣輕描淡寫,可卻讓夏青覺得,這是他最接近樓觀雪內心的一刻。
微風吹著樓觀雪縹碧色的發帶,黑發拂過臉龐,他又咬了顆糖葫蘆。
男孩蒼白瘦弱的臉上眼珠子黝黑,泛著股讓人心驚的勁。
如向死而生綿延荒土的勁草,在這充滿淤泥腥血的人間野蠻生長。
樓觀雪嚼碎山楂卻不咽,直接吐出來,他偏頭:“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和你說話嗎?”
夏青還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為什麼?”
樓觀雪笑了下,沒什麼情緒:“因為你看人的眼神,很呆。”
夏青:“………………”
傻逼笛子,放我出去!!!
第16章 靈薇(四)
障內的時間流速變幻莫測。
那一晚和樓觀雪聊天過後,夏青想著轉變視角,開始以局外人的身份觀看他的童年,抽離情緒也認真分析出了很多問題來。怪不得樓觀雪一開口張嘴就是“滾”,這頭小狼崽子,是真的不需要救贖啊。
他活得太明白了。知道自己有多慘,也從不吝嗇於賣弄自己的慘換取好處。每天奔波勞累,忍著一群人不陰不陽的嘲諷辱罵,跟瘋子娘親打交道,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
五歲的幼童心思還沒那麼難猜,樓觀雪攢著那股執拗的勁,好像就是為了活著。
純鮫一族集天地靈氣,瑤珂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她從骨子就不願承認樓觀雪是人,總是冷漠地刻意忽視這一點。然後等小孩差點餓死在她面前,才有驟然驚醒,悔恨淚流不止,顫抖地為他洗手做羹。
就像那晚一樣,一聲一聲重復著“阿雪對不起”。那雙銀藍的眼眸,因為日復一日的眼淚,變得黯淡泛紅,再這麼下去,她可能真的會瞎。
夏青搞不懂瑤珂在想什麼。
她像個人格分裂,冷漠不是假的,眼淚也不是假的。樓觀雪痛苦,或許她更痛苦,真不知道這是在折磨誰。
而樓觀雪從來不想去理解瑤珂,對於這個神神叨叨的親娘,一句“瘋子”概括全部。
夏青問道:“你有什麼怕的東西嗎?”
樓觀雪想也不想,冷聲說:“死。”
這還真是五歲的他會給出的答案。
樓觀雪現在太純粹了,仿佛為了活著而活著。傲骨壓得很深,卻橫穿靈魂,於眼中展露出冰冷的鋒芒來。
“喜歡”糖葫蘆。“喜歡”放風箏。
夏青後面終於知道了風箏的由來。
那天他坐在牆上,看著一個風箏飛了進來,攪亂了本就暗潮洶湧的回憶。
同時進來的還有一群人,宮女侍衛熙熙攘攘簇擁著一個抱著兔子的少女,燕蘭渝。
她成了太後總是青色長裙妝容素靜溫溫婉婉,可是年少時,生而顯貴、張揚跋扈寫入骨子裡。散花水霧嫣紅羅裙,桃花眉心作妝,黑發斜绾,戴步搖墜明珠。
“皇宮還有這麼個破落地?”
燕蘭渝指甲蔻丹塗得鮮紅,刮著懷裡兔子的皮毛。。
兔子在她懷裡瑟瑟發抖。
同時發抖的還有她後面的太監。
“娘娘,咱撿了風箏就趕緊離開吧,別讓這腌臜地髒了您的眼。”
燕蘭渝紅唇一勾,揚揚下巴,看到在井邊挑水的樓觀雪,聲音嬌橫:“小孩,幫本宮把風箏撿過來。”
樓觀雪放下水桶,將手在衣服上擦幹淨才去撿,免得又因為弄髒風箏招一頓無妄之災。
隻是他再怎麼注意,在燕蘭渝眼裡都是惡心骯髒的,她讓宮女接過,盯著樓觀雪的長相,久了笑道:“本宮聽聞陛下曾格外寵幸一鮫人,後面鮫人犯了事被貶入冷宮。那個鮫人名叫瑤珂,你是不是瑤珂的孩子?”
樓觀雪臉色蒼白,惶恐不安:“……嗯。”
燕蘭渝頓了頓,問:“你叫什麼名字。”
樓觀雪手指局促地卷著衣服,顫抖:“樓……觀雪。”
燕蘭渝嗤笑:“樓?”她語氣嘲諷,話沒說完,但是個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就你也配姓樓?
燕蘭渝鮮紅的指甲刮了下兔子耳朵,突然惡意浮現眼中,唇角笑意加深:“這個名字不好聽,我給你取個小名怎麼樣。”
樓觀雪安靜抬頭,皮膚白到透明,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若想偽裝,能把一個怯懦自卑的五歲小孩演得出神入化。
燕蘭渝滿意地笑了,彎下身,說話如毒蛇吐信:“本宮幼時曾聽過一句詩,叫貧賤人棄焉,富貴驕人耳,你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麼樣?”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麼樣?
“噗嗤”她背後的一幹宮女太監笑出了聲,烏泱泱站在一起,視線嘲弄的、審視的、戲謔的,跟炬火一樣燒灼在樓觀雪身上,仿佛要把這個小殿下剝皮拆骨、驕傲踩碎腳底才算快樂。
夏青想打人,但他知道燕蘭渝不是他能動的,他激怒她、那麼所有報復會回到樓觀雪身上。
夏青頓時又急又擔憂地看向樓觀雪。
此時這個院子裡,所有人都在看樓觀雪。
他們滿懷惡意,等著看他臉上露出屈辱、憤恨的表情,或者看他赤紅雙眼狼狽不堪。
隻是沒有。
樓觀雪沉默一會兒,隨後一點一點笑了起來,他小時候生的精致可愛,笑起來時就又甜又乖。甜得讓人心顫。他抬起頭,睫毛顫得像蛛網掙扎的蝴蝶,眼中滿是不諳塵世的天真:“賤人嗎,真好聽,謝謝娘娘。”聲音也懵懂純粹,仿佛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小名。
燕蘭渝沒得到想要的反應,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抱著她的兔子轉身走了。
一群宮人也是覺得沒意思。
夏青握緊了拳頭,等燕蘭渝走出冷宮的門後,才去跟樓觀雪說:“你別理她。”
樓觀雪冷若冰霜道:“我沒打算理她。”
夏青盯著小孩雪白的臉,想了想幹巴巴說:“哦,可是我還是想安慰你,別難過,你長大後會很厲害的。”
樓觀雪微笑,不是剛才那種裝出的甜,是符合他性子的冰冷譏諷。
他問:“你知道你的出現,讓我最開心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大概是我的出現讓知道你居然真的活到了長大吧。”夏青又道:“你跟我一次又一次對話,是不是也是一次又一次確定自己未來真的活了下去?”
樓觀雪不說話了,漆黑的眼眸深冷看著他,很久之後轉身去幹活,留下一句嘀咕:“還不算太蠢。”
夏青倒也沒生氣,說:“樓觀雪,我現在已經能猜出你的心魔會是什麼了。”
樓觀雪用傷至骨頭的手去拉粗糙的繩子提桶。
夏青扯了下他的衣服,說:“我來吧,我力氣比你大點。”
樓觀雪也不推辭,安安靜靜站到了一邊,出聲問:“我的心魔會是什麼?”
夏青短手拽著繩提桶,頭也不回道:“會是你自己。”
樓觀雪嗤笑。
夏青回頭看了樓觀雪一眼,淺褐色的眼眸仿佛山海的注視。
樓觀雪愣住,不自在說:“別用那麼呆的目光看我。”
夏青提完三桶水:“哦。”
夏青無比確定,樓觀雪的心魔隻會是他自己,不會是任何人。隻是他並不知道,這個心魔什麼時候出現,又為什麼會出現。
然後障內天地很快給了他答案。
燕蘭渝又來了,在一個火光衝天的夜晚。
她把懷裡兔子喂了雪狼,然後帶著雪狼到了冷宮外。
“有人在嗎?”她少女時期,聲音輕快。
燕蘭渝鬢發上的金步搖在背後宮人高舉的火把裡,閃著熠熠冷光。
“聽說冰川上的雪狼和通天海的鮫人一直都是宿敵關系。這畜生吃了本宮的兔子,瑤珂夫人,能幫本宮教訓教訓它嗎?”
燕蘭渝無論什麼年齡,問出問題從來就不是要回答。
“乖,進去吧。”
她勾起唇角,彎下身,裙居潋滟如血,解開了餓得神志不清的雪狼。
雪狼脫了禁錮,卻根本不敢撲向燕蘭渝那邊,火把的光芒熱氣照得它嘶啞出聲。
飢餓已經模糊理智,雪狼頭也不回闖入了悽冷的冷宮內。
夏青在牆上看著,血液冰涼,他一下子從牆上跳了下來:“樓觀雪!”
但是火光照得夜如晝,這是樓觀雪成障的回憶,他走不進去。
夏青趕到時,就見雪狼身軀龐大,鼻孔嚯嚯出著熱氣,赤紅著眼盯著坐在桌旁安靜刺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