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初時的不敢置信到慢慢接受,沈千盞的心理適應能力比他想象中的快多了。原先以為她會大驚失色亦或是驚喜難抑,但哪一種都不是。
與他猜測的所有反應相反,對沈千盞而言,好像接受“他視如珍寶的相機內會有一張近七八年前自己的照片”這件事並不算太困難。
她連驚訝與驚喜都控制得恰到好處,隻稍稍一現,很快消失。
“不覺得意外?”季清和問。
“意外。”可比起意外,接受這件事後,沈千盞有一種心理上的安定感。
作為一個飽經風雪的成年人,沈千盞看待愛情的視角現實又冷漠,她不相信毫無源起的鍾情,也不相信沒有原因的偏愛。
在此之前,沈千盞一直在揣度季清和的初心。
想他喜歡自己什麼?
美貌?有些太勉強了。
契合?就睡了一覺,這麼念念不忘,也有些說不過去。
能力?他身價比她高出數倍,身邊能者繁多,無須窺覬她那點能力。
不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她的閱歷、容貌、能力都是她的資本。在同一階層的擇偶市場裡,她無疑是馬群裡那匹遙遙領先的黑馬,優秀且耀眼。
可季清和並不屬於她的這片草原,兩人之間像相隔了兩個世界。他突然降臨,既突兀又令人措手不及。
但有了照片這個前提,這件事就不能按照沈千盞原先的眼光去看了。
她不至於自戀到覺得季清和七八年前就對自己一見鍾情,念念不忘,這不像是一個腦子正常的成年男人能做出來的事。這場她置身其中卻一無所知的相遇,更像是兩人相識相知的一場契機。
僅與他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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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那兩年,住在四合院。”他取了條幹布,將相機精心擦拭幹淨:“白天去鍾表館修復鍾表,晚上回時間堂修復手表,朝九晚五。”
季清和的成長經歷和這個世界預定的軌跡有些格格不入,既不像所有家世顯赫的孩子出國留學或名校深造,也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遵循著學習高考畢業工作這條大不離的人生旅程。
他的人生履歷裡,有平凡人無法擁有的濃墨重彩。
是中華數百年傳承下,雖從未走入大眾視野,卻隱於流世的榮耀與匠心。
他所熱愛的,是與時間為伴的鍾表修復。
機芯齒輪、底蓋盤針、表冠環扣、大大小小的機芯配件,鍾表零件,枯燥煩冗。他卻沒日沒夜沉浸其中,樂不思蜀。
“《時間》籌備前期,你尋找顧問這麼艱難,我在其中花了不少功夫。”季清和將相機電池拆下,帶上保護殼,重新置放回陳列架上。
轉身見沈千盞稍稍挑眉,好整以暇地等他坦白從寬時,倚桌而坐,就著她的手喝了口紅棗茶潤嗓。
“博物院有個文物保護科技部,挑選鍾表修復師,尤其嚴謹。除了必要的文憑學歷外,選人用人都採取‘師承制’。”
“故宮大部分藏鍾是清朝皇家歷年來由各國進獻的貢品,清宮辦處自行生產或大使在海外採購的鍾,每件都歷經過戰火,流傳了百年,全是獨一無二的文物珍寶。”
他微頓,停了一會,才說:“鍾表修復師入館,維修的就是這批國寶。古時的工匠技藝精細機巧,沒有足夠的耐心是沒法做古鍾修復的,所以鍾表修復的選人條件苛刻,不是真的熱愛,很難在館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和鍾表打交道。”
“老爺子修復過木梵鍾,聞名天下。我作為他的師承弟子,是破招入內。”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往事,勾唇一笑。握著她的手,將她手中杯盞抽走,順手擱在書桌一側。
他俯身,將沈千盞圈入懷內:“別看現在的博物院人流如織,我留京那兩年,就體會了‘一入宮門深似海’的心情。和我同期的,還有兩位工業大學自動化畢業的應屆生,招入內拜了師。一個三個月後自己走了,另一個留到現在。”
《時間》籌備期間,沈千盞託了好幾路人脈,古鍾表修復師她也不是沒想過,喬昕去接觸過幾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委婉拒絕。
在職的鍾表修復師,個個都是穩坐如山,天塌了也面不改色的老學究。
沈千盞接觸一兩次後,也怕真的打擾他們工作,索性作罷,另尋他路。
但滿世界,除了故宮博物院的文物保護機構,其餘的鍾表技師無一不是走商業化路線,經由大企業培養,制表修表,與宮廷鍾表修復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學派。
想到這,沈千盞忽的醍醐灌頂。
她偏頭看著他,足足看了半分鍾,才咬牙問:“喬昕之前去聯系博物院,四處碰壁,是你提前打了招呼?”
季清和既不否認,也沒承認:“人緣好,以前的同事比較願意成人之美而已。”
沈千盞一時心情復雜。
倒沒什麼氣憤惱怒的負面情緒,就是內心五味陳雜。
《時間》從籌備、注資、選角到開機都堪稱順風順水,偶遇到困境也沒費她太多精力。就是談下季清和,其中雖波折,但她心裡明白,搞定他就是時間問題。
不料,她從一開始就踩入了季清和設下的陷阱。光她知道的,就不勝枚舉,何況還有她不知道的。要不是他今晚主動坦白,沈千盞到死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人生裡有過那麼多人為的磕絆和坎坷。
她與季清和對視良久。
想放些狠話,又顧忌這裡是他的地盤,太放肆吃虧的還是她,幹脆低頭不語,以示抗議。
季清和揣摩她的表情,猜她應當不是真的生氣,但仍是哄她:“錯了,嗯?”
“過程雖讓你費了點心,但你本意還是希望老爺子能夠來擔當《時間》的顧問。便宜了我,對你來說,並沒有損失。我曾經的同事沒我有情趣,也沒我有耐心,枯燥無趣,你不會喜歡的。”
他那句“便宜了我,對你來說,並沒有損失”勉強還算動聽,沈千盞對這件事本就無可謂無不可謂,裝裝樣子自然就過去了。
“那照片呢?”
“我有個同事叫宗遼,在我進館一年後才進來的。年紀小,不太能坐的住,經常借口去廁所,出去散心透氣。那天也巧,他被師傅訓斥,罰來幫我做古鍾清潔。他接了我的事,我難得得會清闲,帶了相機去拍景,剛走出門口,就看見你了。”
那一幕記憶深刻,即使是季清和此刻回想起來,也歷歷在目。
她那時的臉型比現在稍圓,蛾眉螓首,明眸皓齒,被身後的梅樹襯得膚白勝雪,迎風而立,像畫中仙,提燈映畫,將他枯燥的世界瞬間灑滿螢輝,熠然發亮。
沈千盞又問:“動心了?”
季清和輕哂,曲指輕彈她的額頭:“萍水相逢,我哪這麼容易動心?”
他說了半句,也藏了半句,這後半句是——雖是萍水相逢,她卻如一抹鮮亮的色彩,驚豔了他寡淡無味的漫長歲月。
季清和在京兩年,第三年開春之際,孟女士不願意他將時間都耗在古鍾表修復上。送他去瑞士的鍾表學校進修,從最基礎的工具使用學起,漫長的兩年後,他順利畢業,進入了不終歲鍾表分部,修表、制表。
鍾表與古鍾不同。前者學習的內容從車床制作鍾表內部零件到制作整個擺輪遊絲系統,煩瑣的工序內還包含了清洗,給擺軸齒輪加油,除了學習制表、維修鍾表外還兼顧了各項專業理論考試。
後者針對文物,即使季清和師承季老先生,破格再破格,半年內也不能接觸文物。他入行初,和所有學生一樣,從使用镊子開始,拆卸組裝鍾表,練載尖補輪的基礎功夫。半年後,他破例可以修復古鍾,每一道工序都要經過拍照記錄、制定修復方案、拆解鍾表檢查病灶的順序,步步維艱。①
兩者皆為鍾表修復,同宗同門,卻又不完全相同。
古鍾修復往往會對一個零件打磨半天,需要極強的耐心,也需要十足的心靜。季清和工作忙碌,以至於後來很漫長的一段時光裡很少再有時間沉浸在他所熱愛的古鍾表修復中。
而當年在京兩年,鍾表館修復古鍾的照片及手寫維修記錄全歸檔在冊,能記錄他最純澈時光的,隻有這張照片。
熱愛難敵歲月漫長。
後來數年,沈千盞的面容在他記憶中漸漸褪色模糊,像是生活要他與過去告別般,她存在的痕跡越來越淺。直到去年,他在西安鍾表館藏館內毫無預兆地重新遇見了她。
她站在玻璃櫥窗前,左顧右三,不像是行家,也沒有多少熱愛,走馬觀花得看且看。
七年的時間,她的眉眼早褪去了當年的初稚,五官更加精致。那雙眼顧盼流轉間,盈盈而動,依舊是蛾眉螓首,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季清和的目光從她踏進館內的那刻起,再未能挪開。
——
沈千盞沒再追問。
季清和前兩天剛說了想知道他的底牌就拿誠意來見,她知道,就算她現在問了,季清和也不會告訴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討沒趣。
隻是心裡,仍是被他這一步步的算計算得毫無遺漏,明知他明著暗著用盡了手段,不但不覺得他人心險惡陰險狡詐,反而從心底生出了柔情與感動,覺得他的深情不可負。
真是要了命了。
怎麼會有一個男人,每個魅力點都恰到好處地加在了她的心坎裡。
要不是她沈千盞還算不得是商紂王,他季清和必得是禍國殃民的蘇妲己。
她忽然口幹舌燥。
指尖在他鎖骨下方點了點,隔著一層衣料滑至胸口:“我考考你。”
他順從地低頭,鼻尖蹭到她耳後,吻她脖頸:“你出題。”
“如果當時我就把你迷得神魂顛倒,你一刻看不見我都覺得難以呼吸無法生存了,你會不會過來找我要聯系方式?”
沈千盞認識的季清和,冷靜克制,隻有欲念起才難以自控,熱情似火。主動跟女孩要聯系方式的行為,他不會做。
包括西安再遇,她一直以為是一場偶然的豔遇,主動勾引。孰知季清和滿肚子壞水,一點沒表現出故人重逢的喜悅激動,冷靜可憐得像被她騙了炮的無知男人……
“難以呼吸,無法生存?”季清和有一下沒一下地吻著她,從脖頸流連到耳後,目光下落時瞥見她微露的領口那大片的吻痕,眸色微深,再開口時,聲音都啞了幾分:“那也不敢。”
他攬住沈千盞的腰,將她抱上桌子。
桌子的高度正好方便,他一寸寸不著痕跡地扯松她的衣領,託著她的後頸,吻她鎖骨。
沈千盞沒聽到答案,伸手解他皮帶:“不說今晚把你綁這了。”
他聞聲,低低的笑:“你在這陪我,綁這就綁這了。”
他覆唇,去吻她又要喋喋不休的嘴,輾轉纏綿著,將她撩至興起,他託起她的臀,將她佔了個徹底。
沈千盞唔了聲,欲·仙欲·死。眼眸半睜半睞間,見他喉結滾動,壞心眼地去含。
他倏的扣住她的手腕,停在原地半晌。
沈千盞眼見著他下頷漸漸緊繃,以這些天親密相處的經驗得知,再胡鬧下去,今晚不得善終的人隻會是她。
她坐得離他近了些,一條大腿被他捏在掌心託在手中,動得並不大方便。等千難萬難地靠他更近些了,她環住他的肩頸,微微仰頭去吻他的唇角。
季清和凝視她數秒,眼神黑亮幽深,像深不見底的古井。
沈千盞最怕歡愛時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他越是冷靜,今晚就越是沒有盡頭。不等他開口,她自己先軟了一半,嬌聲求饒:“你別,你別這樣看著我。”
他後背已湿,被她攬著,越發情難自禁:“不問問為什麼不敢主動要聯系方式?”
剛才那番大刀闊斧和小意廝磨,沈千盞早已酥軟得將這個問題拋之腦後,見他提起,順著問道:“為什麼啊?”
他嗓音暗啞,低低在她耳邊道:“那會年輕,澆灌不起你這朵小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