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開這一點,沈千盞又重振旗鼓,將接沈母的重任交給老沈同志後,她提前下班去準備見面禮。
拜去年三顧茅廬請季老出山的經驗所賜,沈千盞的摸底工作完成的格外出色。
她買了兩壇包裝精致的古酒,入手了一方砚臺後,又替孟瓊枝女士打包了一條手工絲巾,做完這些,沈千盞終於覺得心裡踏實不少。
眼見著約定的時間將近,沈千盞掐著點往四合院趕。
為了顯得禮儀周全,她在經過最後一個路口前給季清和發了條預到的微信。
季清和的回復很快:“路上小心。”
沈千盞心下稍安。
剛過三秒,仍在導航的手機又一下微振,季清和又發了一條:“我等你。”
明明是冷冰冰的三個字,沈千盞莫名看出了幾分和往常不一樣的曖昧。
她抬眼,看回路況。
後半截路因公交車停靠,有些堵塞。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緩慢通行的路人,忍不住,輕咬了咬手指。
——
到時間堂已是十分鍾後,沈千盞許久沒和孟忘舟聯系,也不知這位哥是不是還等在老位置替她停車。抱著試探的心理開過去一瞧,時間堂門口唯一的停車位上停了輛黑色的古式自行車。
後座上坐了一個年輕男人。
不是往常那身時時散發著冷冽氣場的西裝,他穿著身純色的毛衣,外披一件深色大衣,柔軟的家居褲松松垮垮遮到腳背,襯得他眉目慵懶,清俊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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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那副不變的金絲框眼鏡,將他五官襯得如尋常一樣,斯文又沉穩。
沈千盞那顆從來也不受她控制的小心肝又是漏跳一拍,像被狙中一般,血液逆流。
踏馬的,狗男人今天怎麼一點也不狗了?天天這麼逆生長,誰受得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幕
北京二環的四合院, 景深道淺,沈千盞這輛寶馬十分顯眼。
她在路口虛線處掉頭, 轉向燈跳動的提示聲裡,車輛完美轉向,穩穩地停在了時間堂的門口。
季清和等待已久,見人到了, 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角, 起身叩了叩沈千盞的車窗。
後者應聲露面。
季清和問:“我停你停?”
沈千盞瞄了眼有些難以容納車身的車位,尚在計算怎麼停車會更優雅些時,季清和伸手解開車門鎖控, 拉開車門, 示意她:“下來。”
他並未站直,一手撐著車門, 一手搭在車頂,微微俯身,探身看她:“我來停車。”
沈千盞從善如流,拎了包,把車讓給他。
季清和平日裡養尊處優,除了鍾表,沈千盞就沒見過他對其他事物表現出喜歡或興趣。但所有東西到了他的手上,就像玩具, 他總能把玩得遊刃有餘。
寶馬車的車身偏長,他目測了車頭車距及入庫角度,單手握住方向盤, 一手控制檔位,僅一個來回,就將沈千盞的座駕優雅地塞進了停車線內。
停好車,季清和將車鑰匙遞給沈千盞,問:“昨天找車還算順利?”
他不提就算了,一提沈千盞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也就找了半小時吧。”
季清和微哂,自然地從她手裡拎過頗有些份量的上門禮:“過來沒堵車?”
“最後一個路口過來時堵了會。”沈千盞收好車鑰匙,也沒覺得手上輕飄飄的有哪裡不對,客氣地寒暄道:“季老爺子的復診結果怎麼樣?”
“挺好。”季清和推開門,側身讓她先進:“要不是季麟發燒沒人照顧,他和孟女士還想在北京多留一段時間。”這番話算是解釋了為什麼約她約見得這麼倉促。
說話間,季清和已帶她穿過宅門,進了院子。
與時間堂略顯樸素的裝飾不同,這間四合院佔地面積比時間堂起碼大了一倍。
過了宅門,迎面有道影壁,臺階上講究地擺著數盆綠植,許是因為過年,枝蔓藤條上掛著幾盞精致的琉璃小燈籠。看上去有幾分突兀,又有幾分可愛。
季清和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說:“除夕那晚,蘇暫後半夜發酒瘋,要孟忘舟陪他掛燈籠。”
沈千盞難掩震驚:“蘇暫發酒瘋這麼別致?”這兔崽子在她面前頂多就敢要管口紅畫王八。
季清和沒立刻回答,他領沈千盞過垂花門。
垂花門兩側是過年新貼的對聯,頂上兩盞燈籠墜下的流蘇似綢緞般迎風招展。
不用季清和講解,沈千盞也明白了——估摸著蘇暫被帶進去時,看見燈籠,印象深刻。畢竟人發起酒瘋來,沒道理可講。
沈千盞莫名有些愧疚:“蘇暫給你添麻煩了。”
季清和並不在意:“孟忘舟跟哄季麟一樣哄了他一晚,我沒這個耐心。”他側目,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換個人,倒是可以。”
沈千盞光注意著腳下門檻,壓根沒留意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天色擦黑,院內亮起了燈。
燈光印著逐漸稀薄的日光,頗有幾分日暮將盡的慘淡。
沈千盞的“仇富心理”也快在這走不到盡頭的四合院裡一點點破繭而出。
穿過庭院,三步外就是主屋。
主屋房門半掩,隱約有說話聲傳來,帶著點片音,略聽時聽不出是哪的方言。倒是那把嗓音,沈千盞越聽越耳熟。
她剛在猜測裡頭的人是孟忘舟和季老爺子,下一秒孟忘舟就從半開的門扉後探出個腦袋,驚喜道:“沈制片來啦!”
他一眼掃向季清和手裡拎著的上門禮,客氣地埋怨沈千盞把自己當外人,上門吃個飯還帶禮物。
沈千盞笑笑,終於察覺她一路走來兩手輕松是因為季清和替她拎了一路的上門禮。
換了鞋進屋,剛繞過屏風,沈千盞就見到了坐在書桌前揮毫潑墨的季慶振季老爺子。
她抬眼看去的剎那,季老爺子也正好側目看來,與前幾次在西安見面時不同,老爺子頗溫和地對她笑了笑,示意她不要拘束。
他則收了筆,從書桌繞出來,坐在了茶桌後。
茶桌上溫著一壺熱茶,茶海幹涸,隱約沾著水漬。
孟忘舟留了句他去端茶點後,開門出去了,屋內隻留下季老爺子和季清和。
這架勢,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沈千盞也不免有幾分緊張。
她清了清嗓子,先開口:“季老先生,許久不見,今天給您問好。”這番開場白過於官方,引得季清和側目看來。
他將手中茶濾順手擱在漏杯上,遞她斟了一杯鐵觀音,緩和氣氛:“不終歲和千燈合作後,爺爺就一直想見你一面。”
“沈制片盛名已久,用不著這麼緊張。”
季慶振似覺得這幕有趣,打趣地看了眼季清和,說:“我倒不知道你現在待人接物有這麼貼心了。”他抿了口茶,手背輕託了託鏡框,轉向沈千盞:“是好久不見了,我到北京後,清和給我講了講你們的合作內容。”
話落,他沉吟數秒:“我年紀大了,安於享樂,沒精力完成這麼大一個項目。清和感興趣,和你又投緣,倒是和你互相成全了。”
沈千盞在德高望重的前輩面前,始終謙遜收斂,不敢有任何造次。聞言,滿口奉承:“是啊,真是天賜良機。季總年紀輕輕,才華橫溢,更難得的是與我興趣相投,目標一致,令我對《時間》這個項目非常有信心。但最大的惋惜仍是沒能請到季老先生參與項目,這不止是我和《時間》的損失,我覺得這也是廣大鍾表愛好者的損失。”
完全清楚事實始末的季清和勾了勾唇角,安靜地看她滿嘴跑火車。
沈千盞這人,一旦調整好狀態,切換好模式,一張小嘴叭叭地不帶停:“促成不終歲和《時間》合作,說起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季總年輕秀澤,對鍾表修復的匠心理念是我望塵莫及的。要不是柏宣影視的蔣總引薦,我也認識不了季總……”
季慶振疑惑的喔了聲,看向一直沒說話的季清和:“我怎麼聽清和說,你們早就認識了?”
沈千盞傻眼。
她下意識看向正把玩著杯盞的季清和,無聲地用眼神詢問:哪種早就認識了?特麼見家長前不知道先串個詞?
季清和難得見她有這種眼神,欣賞了一會,才不疾不徐道:“是很早就認識,但她不知道。”
他一指壓住杯蓋一手握住茶壺,微微傾身給季老爺子續茶:“她說話你就好好聽著,別問著問著把我老底都掀了。”
季慶振摸了摸胡茬,笑得意味深長:“又是我的不是了,丫頭你繼續說。”
沈千盞這會才覺得季清和的腹黑估計是家族遺傳,季老爺子那眼神那笑容,跟什麼都心知肚明一樣,偏演得跟毫不知情一樣。他這麼一打岔,沈千盞剛才吹彩虹屁的狀態一下沒了,滿腹猜測著季老爺子到底知道多少事。
好在,中途孟忘舟端了份茶點來打過一次岔:“沈制片你嘗嘗,我家老太太的手藝。”
孟忘舟好吹牛愛顯擺,從茶點聊到孟女士祖上有專供御膳房做茶點的御廚,話題一路十八拐,最後轉到“白瞎我祖上那麼多能人異士,我孟忘舟卻隻堅持了一無是處一件事”。
沈千盞對孟忘舟的遭遇深表同情:“人貴在一生有所堅持,你也不容易。”
有孟忘舟在,氣氛不用刻意經營就很融洽。
茶過三旬,孟忘舟終於想起來,他還要給孟女士打下手,連帶著將季清和也捎走幫忙。
兩個人一走,屋裡一空,隻剩下沈千盞和季老爺子大眼瞪小眼。
幸好沈千盞過來前,準備了不少問題向老爺子提問,從鍾表修復到季老爺子人生幾個關鍵節點的選擇一直聊到了木梵鍾,並未冷場。
“修復木梵鍾的紀錄片才短短幾集,但實際修復花了很多年。”聊到這個國寶級的鍾表,季老爺子難免感慨:“木梵鍾也是我與瓊枝感情生變的導火索,那幾年我在北京,就住在這裡。人生的全部意義仿佛就是修復這個鍾表,讓它重新走起來。”
季老爺子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這些事你問清和,他也知道。當年修復木梵鍾時,他還替我打過下手。他手藝不錯,祖上賞飯吃,一點就通。後來在北京博物院的鍾表館待過兩年,他奶奶不想他死守這門手藝,就將不終歲的鍾表交給他。”
沈千盞對季清和的這段過去有些意外:“季總在鍾表館待過兩年?”
“清和對鍾表如數家珍,不論古今,不論中外。他精通制表修表,是天生和時間打交道的一塊精材。”季老爺子的聲音沉穆,有很重的質感:“當年清和和忘舟一起跟著我學鍾表修復,忘舟是不感興趣也沒天賦,學了個皮毛。其實我能教的,也就一些修表的技藝,沒有多高深,很多表我沒見過也沒修過。”
“你做項目,肯定了解過宮廷鍾表的起源。到乾隆時期,清宮鍾表的規模已經很可觀了。做來收藏的鍾表,黃金、珠玉、寶石不要錢一樣往上堆砌,造型上從中式建築的亭臺樓閣到西式建築的西洋教堂多不勝數,加上自動敲鍾自動報時的小玩意,壞了以後修復起來難上加難。他就是喜歡,就是熱愛,一門心思雕琢。當年和我一起修復鍾表的同僚對清和十分看重,就留了他兩年。”
季慶振回憶起往事,臉上皆是懷念的神色:“你對他了解不深,才難以體會。清和像我,喜歡的事喜歡的人,一旦熱愛,跟著魔了一樣。”
第45章 第四十五幕
隔壁廂房裡有硬菜下鍋時油爆的刺啦聲, 濃濃的香味從一頭飄至另一頭。處處透著高級感的中式主院像一下沉入人間煙火,將距離感頃刻抹盡。
季老對過往的懷念是真的, 對鍾表的情懷是真的,對匠意的期許也是真的。
沈千盞從未有那麼一刻,這麼理解眼前這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