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馗見了,又譏諷皇太孫,“瞧瞧,這種時候了,他們也不敢歸順於你。”
皇太孫並不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但皇帝卻氣得拿著劍往地上戳:“閉嘴,閉嘴!都給朕閉嘴!”
皇太孫看了皇帝一眼,淡淡挪開目光,繼續問,“當年之事,可有人記得?”
還是無人作答。但也已經無人敢抬頭看了。
他們都知道,皇太孫想要做什麼。
尤其是知曉當年真相的人。
皇帝眼見指使不動人,幹脆自己提著刀就朝著皇太孫而去,厲聲道:“怎麼,你們都要造反嗎?啊?”
一路上,倒是無人敢直接對上他。
但他要到皇太孫的身邊,必須要經過蘭山君的跟前。
蘭山君岿然不動,皇帝卻停了下來,眯起眼睛,“是你——你是段伯顏的孩子——朕就知道,他養出來的人,心中必定包藏禍心。”
“朕真是悔恨啊,那日就不該心軟讓你活著,朕就該殺了你!朕當初就該殺了段伯顏!”
段伯顏三個字,終於驚起了百官的頭顱。
他們紛紛看向這邊,無論是知曉真相的還是不知曉的,都驚疑不定起來。
蘭山君卻笑了笑:“我確實師從段伯顏將軍。”
她迎上百官的目光,高聲道:“所以——我也確實聽他說過當年的真相。”
皇帝臉色一黑,但蘭山君已然出聲。
Advertisement
她縱聲道:“元狩十年,陛下想要修夏園卻沒有銀子。當時國庫豐盈,您想要挪三十萬兩建園,卻被折太師拒絕,於是心生怨懟,在元狩十年春將段伯顏遣往西南剿匪,而後毒殺折太師。”
“元狩十一年,您開始斂財,吏部增添官位,縱容底下人用銀錢買官。刑部釋放死囚,隨意抓人,讓百姓拿賣命錢來買命。”
“就是工部,也去江南之地採辦太湖石,謀銀百萬兩。”
“這些,其實已經夠陛下修建無數園林,日日享樂不止——可陛下還是不願停手,又親自讓當年的兵部尚書空造十萬虛兵吃空餉。”
年輕的官員聽見這番話已經騷動起來,尤其是龔琩,甚至不可置信的大聲道了一句,“這——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龔父和安寧郡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沒有制止他。
此時,徐有頃站了出來,開始接力,“陛下,此事,臣知曉。”
皇帝大怒,“你跟著太孫,早有反意,你算什麼東西,敢來誣陷朕!”
蘭山君:“元狩十八年,蜀州起義軍造反,段伯顏本在西南剿匪,於是帶兵前去鎮壓。可是那一戰,吏部派遣昏官,戶部不給糧草,兵部給的是虛兵——當年那一戰,諸位,可還有知曉的?”
百官再次騷動起來。
元狩十八年並不是那麼的遙遠了,他們有些人是知曉的,還親眼看過當年的慘狀。
而那些不知曉的年輕官員們,還有些血性的官員們,已經壓抑不住聲響了。
蘭山君說話很快,根本不給皇帝反應的時間,繼續道:“元狩二十九年,陛下讓倪陶做假,掩飾五萬空餉,以表清白,讓彼時的鎮國公蘭槐蔭領兵出徵,又聽從齊王之意,從蜀州,渝州等地抓取萬數老弱病殘之人上戰場充數,為掩飾其罪行,隻要有人反抗,必定要遭屠村——”
她看著皇帝,“陛下可還記得這些?可還記得自己做過這些?”
她嗤然道:“元狩三十一年,您害怕先太子和段伯顏抖落出你的罪孽,所以毒殺了自己的兒子,驅逐了為國為民一輩子的將軍。”
“元狩三十二年,曾經腐敗不堪的六部和內閣因為段伯顏殺過一批人,所以暫時無礙。曾經讓你頭疼不已的蜀州已經鎮壓,空餉已經填平,自有鎮國公府背下罪責。”
“您自覺天下太平,是為盛世,隻是自己尤為委屈,便於元狩三十三年,允許齊王手下的博遠侯,林奇,王德義等人從太僕寺挪用賣馬的軍銀,嚴苛百姓養馬,致使民不聊生——”
她說到這裡,再次看向百官,“這些,諸位又可曾記得?”
她肅容道:“倪陶倪大人給我寫了一封信。”
“他說——諸位知道。”
“剛開始,我不明白其意。後來我才明白,朝廷荒唐至今,諸位不可能不知道。”
她眼神一一看向這群已經蠢蠢欲動的人:“我知道後,願意首告齊王,卻因罪在陛下,不敢說出來。”
“但此時此刻,因有齊王造反,柳義將軍求真,我也願意站出說出我知道的。”
“——我說出我知道的,就是不知道諸位大人敢不敢說出你們知道的。”
底下便真的亂了起來,嗡嗡聲不斷。
皇帝已經氣得發抖了,指著她的劍尖都在顫抖。
蘭山君便道:“臣女所言,樁樁件件都有證據,陛下可願受呈?”
皇帝氣得眼前一黑。
蘭山君便在他倒下去之前道:“陛下,證據確鑿,您逃脫不了罪責,臣女請您寫下罪己書昭告天下,還死去的人一個清白。”
龔琩義憤填膺,高聲道:“若是柳將軍和鬱夫人所言是真,便實在是荒謬。陛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您確實該寫下罪己書昭告天下!”
隨著他的出聲,徐有傾等人一一出列,便又有其他人眼見局勢有利太孫,於是紛紛出言。
“若事實為真,請史官記載,請下罪己狀——”
皇帝一口氣上不來,提著劍不斷的戳地,“你們,你們這些人,朕都要殺了!殺了!”
王琪閉上了眼睛。
完了。
這下,才是真正的站到了百官的對立面。
一個要殺他們的皇帝,一個為民請命保留他們性命的太孫,不用多想也知道選誰。
第92章 點天光(18)
皇帝終於明白,皇太孫不是簡單的奪宮,而是要他遺臭萬年,於史書上留下罵名。
這就好比凌遲。他怒不可遏,吊著一口氣以劍為拐杖支撐著看向高臺上的眾人——皇太孫眸中恨意已不掩飾,元娘冷冷淡淡,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皇後倒是神色復雜,隻是四目相對之時,由衷流露出的嫌惡之意讓皇帝心涼不已。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挪動目光,又看見了蔡淑妃。
她竟也在用厭惡的眸光看著他。
她憑什麼?她不過是一個又蠢又懶的婦人,若不是自己把她提上來,就以她這樣年老色衰的模樣怎麼可能坐得穩淑妃之位?
他疼惜舊人倒是疼惜出一個白眼狼來。
皇帝狠狠瞪她一眼,繼續往前看去,恰好看見劉貫。
一向低著頭恭謹的他竟然挺直背抬著頭,臉上雖然沒有任何神情,但皇帝卻看出了他的不同。
他瞬間大慌,“劉貫,你,你又是為了什麼!”
劉貫是自小就跟在他身邊的啊!
他又想到今日喝過劉貫遞過來的一杯水,立馬嚇得低頭幹嘔起來。
劉貫看見他這幅狼狽的模樣笑了笑。
皇帝何曾在他面前低過頭啊。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他為皇帝擋下致命一刀,肩膀連著脖子差點被劈斷,若不是段將軍及時救了他,他早就沒命了。
可即便這樣,他用命換來的功勞卻是皇帝差點被殺的狼狽過去,他救了皇帝,卻成了皇帝最不願意看見的那個人。
當時他惶恐無助,四下不安,日日夜夜忍著疼痛卻不敢出聲,大熱天穿上高領捂著脖子,這才讓皇帝覺得他忠心。
這些年,每每想起當年受的罪,他心裡便有不平之心,也會有幹嘔之症。
他看著皇帝,突然朝著皇太孫跪下去,“老奴知曉當年之事。當年倪陶之舉,是陛下讓老奴去做的。”
百官聞言,再次看明了形勢。
他們不敢再等,紛紛朝前面跪了一步,有人高聲道:“臣知曉此事,當年王德義做了兩手賬,大頭挪給了陛下。臣雖知曉,但君主之狀如何去告?臣隻能裝作不知,苟且偷生,愧對百姓,臣,有罪。”
皇太孫輕輕點了點頭。
底下的人見了,知曉這是免罪的意思,便爭先恐後道:“臣也有罪,臣當年是知曉倪陶之事的。倪陶當年想要自殺,去買老鼠藥,臣跟了他一路——可臣不敢說臣知曉。”
“臣有罪——”
“臣有罪——”
眾臣紛紛請罪,你一言我一語說出知曉的當年真相。有幾個甚至哭了起來,“臣確實知道,但臣不敢啊,臣不敢知道,這麼多年,臣就當自己是個瞎子——”
龔琩耳邊便嗡嗡嗡起來。猶如他一般對當年事不知的人也開始義憤填膺。
“朝廷,竟然是這樣的朝廷,百官,竟然是這樣的百官。”
“我朝危矣——”
皇帝被四處有罪的聲音震得踉跄一步,心神徹底被擊潰——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會如此恨自己,背叛自己。
他喃喃道:“朕,不嗜殺,不嗜色,不發動戰亂。朕對學子,對臣子百般包容,從來不輕易責罰,朕對後宮,也是人人照顧,並不冷落那些年老色衰的——朕這樣的皇帝,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突然往前一步,對著徐有傾道:“你——你不過一個蜀州窮書生,是朕看你有才華,看你有抱負,才一直提拔你,讓你可以成為太孫的左膀右臂,若不是朕,你在洛陽哪裡有容身之地?”
又看向祝家父子,“還有你們,朕不忌諱你家跟鬱清梧的關系,讓你們的才華得以施展,怎麼,現在也要跟著造反嗎?”
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指著跪在地上的百官道:“還有你們,朕從來不打你們板子,對你們百般恩寵——楊樹浦,你——”
他指著面前的人道:“朕記得那年你沒銀子娶媳婦,還是朕給你賜了宅子,又給你十兩黃金,讓你好生過日子!”
他攤開雙手,手中的劍掉落在地上,癲狂振臂高呼道:“朕哪點對不起你們?啊?你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朕!”
他真是不明白。
他哈了一句,搖搖晃晃轉身,一個一個再次看向四周的人。而後問,“魏王呢?”
皇太孫:“魏王叔發現你殺害了他未出世的孩子,恨足了你,不願意來救你。”
皇帝這時候已經不掩飾了,他罵道:“他和阿楊都是廢物,無論朕怎麼扶都扶不起,再生一個出來又怎麼樣?克朕的壽命嗎!”
龔琩聞言,兩眼一瞪,問身邊的父母,“陛下竟然還殺子嗣?”
天爺,這樣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坐在皇位上。
安寧郡主輕輕點頭,“他何止殺了一個。”
但都結束了。
她道:“如今百官親自作證皇帝的罪責,皇太孫又如此恨他,罪己書是肯定會下的。陛下他……要成為千百年來,第一個如此遺臭萬年的皇帝了。”
皇帝自己也是明白的。他罵完之後,氣急敗壞搖搖晃晃的想朝前走幾步再罵皇太孫,卻不想直接栽倒在地,徹底不省人事。
——
這次宮變,雖險但勝。皇太孫讓人將皇帝搬到承明殿去,又叫人關押齊王等人。
剩下的就是善後。他本想命鬱清梧領著百官歸家彰顯身份,但一轉身,就見他急巴巴的已經到了山君的跟前給她倒水擦拭臉上的鮮血。
皇太孫一笑,對太孫妃道:“這次山君功勞居大。”
他當時隻想將東宮給山君守著,隻有山君守東宮他才放心。
但是現在想想,他手上沒有人用,隻有山君守在城門口,站在他的面前,他才能安心。
他輕聲道:“我很感激舅祖父。”
即便是去世了,但也將山君送到了他的跟前,讓他可以下定決心走這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