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抬眸,“老鎮國公要死了?”
蘭山君走到火籠邊伸出手暖了暖,點頭道:“是。”
“今年秋,應該去世。”
皇太孫心裡打起了鼓。開始認認真真的想這件事情。
但他也有疑問,“你為什麼會如此著急呢?現在齊王的勢弱,皇祖父也老了……”
若是等到皇帝死去,他接手大權,其實也是可以的。
等到那時候翻案,清人,也是可以的。
蘭山君卻久久沒有答話。
離元狩五十七年,其實也僅僅隻有六年了。但是這六年裡,起起伏伏,誰也說不定。而這六年,原有的歷史裡,齊王殺掉了皇太孫手下許多人。
即便現在局勢改變,但皇帝的品行如此,誰敢說他們之後一定不死呢?
蘭山君跟他們的兒女相交,有時候問起他們的名字,也會想到曾經在宴席上聽過他們逝去的消息。
她問,“可是殿下,我在一邊看著,總覺得您和齊王,像是在陛下手下討吃的兩隻雀兒。”
“陛下給一點,您就吃一點,陛下不給,您就去搶齊王的吃。”
“將來即便是陛下……老了,齊王若是造反,邊境若是不穩,您又該如何呢?”
“江山一亂,受苦的,還是百姓。”
“不若就將這場戰亂,局限在洛陽城裡,在皇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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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您該主動一點了。”
皇太孫聞言,倒是怔住。而後問鬱清梧,“這是你跟她說的?”
鬱清梧連忙驕傲的擺手,“可不是,可不是我。”
太孫妃原先不知情,聽了半天,倒是聽出了一些門路,臉就沉了下去,坐下來問,“到底怎麼了?”
皇太孫便道:“元狩十八年,那五萬空餉怎麼被發現的,你還記得嗎?”
太孫妃當然知道。
“原本十萬空餉的兵力,並不是那麼的顯眼。可是元狩十八年那場戰亂裡,兵部尚書與舅祖父有私怨,私自做主將五萬補在了裡頭。”
“他知道舅祖父行軍多年,必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蹺,所以把這五萬給了另外一隊由孫明遠將軍帶領的軍隊做援軍。”
“當時上下勾結,沆瀣一氣,孫將軍被瞞了過去,等到要一萬援軍的時候,卻無人過去,孫將軍和他麾下的段小將軍便死在了蜀州。”
“舅祖父這才發現此事,但為時已晚,回到朝堂之後,把此事查了出來,殺了許多人。”
皇太孫便深吸一口氣,“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惱羞成怒,覺得舅祖父和父親逼迫太過,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變成一個幹幹淨淨的皇帝,所以,賬面上五萬空餉的兵力,索性就讓老鎮國公領走了。”
“這五萬賬面,你說放在那裡慢慢平賬可以嗎?當然是可以的。但是陛下不願意,他迫切的想要自己幹幹淨淨。不僅是賬面幹淨,他要這場仗還得打得漂亮。”
於是皇帝一時荒謬的想法,底下的人就開始為他出謀劃策。
當時僅僅二十多歲的齊王獻策。
他道:“既然被人詬病為空,不如就做成實的。”
古往今來,哪裡沒有抓壯丁的呢?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朝廷有了難,百姓自然要為之分擔。”
“蜀州之民,本就是暴民。抓了蜀州百姓來打蜀州叛軍,難道不是理所應當麼?”
太孫妃閉上眼睛,“原來,還有這麼一件事。我就說,當年為什麼老鎮國公沒有發現兵力有大缺。”
皇太孫:“陛下同意這個法子。但上頭的命令,下頭卻也有應對的法子。”
“蜀州……哪裡還有壯丁啊。”
隻有一些老弱病殘罷了。
“且蜀州正在反叛,你抓了蜀州壯丁,他們哪裡還會聽話?要是從內裡反起來,倒是壞事。”
“所以,還不如隻抓老弱病殘。”
皇太孫現在還記得齊王說的那句原話,“他說,即便對面是要殺人,可一刀一刀的去殺,總要殺個幾千刀才能殺到大夏的兵。若是這些人能反攻,能殺一個蜀州兵,就賺一個。”
不過到最後,也不是隻抓了蜀州的老弱病殘。
這件事情,當年還有人專門去處理,不然其他地方的百姓鬧事。
“宋國公處理的。”
“所以你知道,上回為什麼陛下也相信宋國公跟齊王來往了吧?”
這裡面,彎彎道道,多得很,繞得很,已經說不清,道不明了。
皇太孫將沾有血跡的帕子丟進火盆裡,“隻是人算不如天算,蜀州那個叛軍首領實在是厲害,老鎮國公不敵,中了圈套,這才讓那些老弱病殘成了援軍的下場。”
手帕燒了起來,火焰蹭的一下竄起,將屋子裡的四個人映得神色更加清晰。
皇太孫就道:“山君,你很像鬱清梧最開始來洛陽的時候。”
人總要有這麼一個過程。
蘭山君眼眸裡的光卻越來越亮,她道:“可能我會變……但,不要給我變的機會。”
她的手在火籠上烤了烤,突然靜靜的道:“我聽到此處,大概也能知曉,你和徐大人等人商議,應該是要誣告齊王此事,逼著陛下將齊王府徹底丟出棋盤。”
而齊王有可能會造反。
她眼眸中似有火焰,腦子越來越清楚,“陛下有能力殺齊王,而他不殺,是他覺得自己仁慈。而齊王不殺陛下,是他覺得自己有機會登上皇位,而不是沒有兵力。”
“而殿下您,上沒有兵,不能奪宮,下又有所猶豫,不敢往前一步逼迫陛下殺齊王。”
“那還不如讓齊王和陛下互相打起來。”
皇太孫就和太孫妃對視一眼。太孫妃輕聲道:“我們想到一塊去了,我和阿虎也想過此事,隻是沒有一個好的案子將齊王逼到死角——陛下是足夠殺掉齊王的。”
蘭山君就知道自己沒有想錯。太孫夫妻走到今日,不可能沒有這個念頭。
她也知道,這個事情不是一朝能夠決定的。需要無數人去做準備。
她道:“我等你們決定。無論最後成不成,都可以。”
但是:“無論如何,隻要你們揭露此事,我願意做首告,我也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皇太孫詫異,隨之搖頭,“不行。”
蘭山君:“為什麼不行?”
皇太孫:“你是一個姑娘家,這些,你本不該參與。且齊王一直恨你,一個不慎,你就會沒命。”
蘭山君搖頭,“我不怕。我這回即便是死,也死得明明白白。”
皇太孫卻還是道:“不行!我不同意。”
蘭山君道:“為什麼不同意呢?”
鎮國公府別的人都可能臨陣退縮,但唯獨她不會。
皇太孫還是搖頭,“不行,你隻是一個小女子,讓你牽扯進來,已經是受罪了……”
蘭山君截住他的話,一字一句道:“若是這個世道,注定要有人提著燈籠撞過去,撞出一絲希望來,那為什麼不能是我呢?我雖是女子,卻也願意為這個世道,為黎明百姓,奔赴一場天光。”
“若我是第一個為此流血的女子,便也是我的榮光。但從我始,不從我終。”
她沒有視死如歸,也沒有深明大義,她隻是覺得:“老和尚垂死掙扎之間,為他們在破廟裡守了十二年,明燈十二年,那我就要把這些燈,從破廟,從蜀州,帶到洛陽來。”
“這是我知道的事情,是我懂的事情,是我要做的事情。”
即便這是看不見希望的點天光,她也願意走進這座黑漆漆的牢籠裡,主動去撞一撞。
第85章 點天光(11)
皇太孫單獨留下鬱清梧一個人在屋內。
他怒氣衝衝的,“怎麼回事?山君怎麼突然會有這般的想法?”
鬱清梧不說話。
今日,他一直沉默,全當自己是個啞巴。
皇太孫便罵道:“你們在家裡也是商議過了吧,你怎麼也不勸著點!”
鬱清梧的頭越來越低。
皇太孫還不解氣,道:“心中有大義,是好事。但是她突然這樣大義,且要立即去做,你不覺得有問題嗎?人會逞一時之氣,也會逞一時之能,可這之後呢?她不懂,我都能理解。但你不是才生出大義的時候了,你不是以為站在百姓兩個字上就可以義無反顧的時候了,你該知曉,這有多危險!”
鬱清梧還是不說話。
他的頭垂到了胸口。
然後輕聲說了一句,“不是一時之氣。”
皇太孫看過去,“什麼?”
鬱清梧:“不是一時之氣。”
他垂著頭喪氣道:“她來洛陽……並不逢春。所見所聞,滿世冰封。”
“先是我家阿兄蘇行舟去世——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他頓了頓,而後道:“泡在水裡冤枉死去的屍體會是如何,她是見到了的。”
全身沒有一塊好地方,腐臭味衝鼻,人人想的不是阿兄有多痛,多冤,而是轉身過去吐。唯有她震驚的看著阿兄,似乎不願意相信活生生一個人就這麼被殺了。
她也沒有吐,沒有反胃,她轉身從馬車上拿來了兩把黑傘。
“我給阿兄撐一把,她撐一把。”
她給了一個蜀州逝者最後的體面。當時他感激,感動,後來知道她的過去,他又回想當時,也才能理解為什麼她不吐,也不反胃。
——她曾經被關在沒有尊嚴的屋子裡面那麼久,她已經習慣了。
他的鼻子很遲鈍,香水撲鼻聞不見,但她的鼻子卻很靈敏。
可越是靈敏,他便越能知曉,她遭受了多大的罪。
但即便遭受了這些罪過,她沒有變得戾氣衝天,沒有變成一個偏執的劊子手。
她看見有人含冤死去依舊會感同身受。
鬱清梧聲音依舊很輕:“你不知道,她當時看阿兄,看我,是如何的心疼。後來,她在得知阿兄是被博遠侯和鄔慶川殺死之後,沉默了很久,她說,鬱清梧,你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要為他報仇。”
“彼時,我剛入洛陽,事事艱難,許多人勸誡我,要我放棄為阿兄奔波,說博遠侯勢大,齊王狠辣,我一旦動手,將來萬一被您舍棄,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可隻有山君,她理解我——她也覺得,人活一口氣,骨頭要硬,要倔,要活得頂天立地。若是連報仇也不能,若是連真相也不能得到,那活著也太痛苦了吧。”
這口一定要一個真相的氣,一定要有怨必報不服輸的氣,支撐著她走了一年又一年,做出了一個又一個選擇。
當時在阿兄死時,已經初見端倪。
“再之後,是壽老夫人的去世。是蘇老大人死諫。”
他們提前死去,山君依舊是愧疚的。
尤其是蘇老大人,她覺得是她的重回帶來了這些罪孽。
她便不再隻盯著齊王和宋知味兩個人恨,而是站在蘇老大人的死上看到了朝堂的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