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著頭,一個勁的點頭,再點頭,開口道:“你不想要我的時候,就告訴我,我就去睡榻。”
蘭山君一愣,心頭湧上一股奇異的滋味。
恐是愛意。
這般滋味,倒是不錯。
但卻不知道說什麼了。鬱清梧平日裡那般會說的一個人,也隻在那裡鼓氣,卻說不出一句話。
蘭山君想了想,便又道:“太孫妃對我說了。”
鬱清梧抑制住激動,盡量不讓自己丟醜:“她說了什麼?”
蘭山君柔和道:“太孫妃說,皇後當時想要舍棄你……你知道,卻沒用生氣,隻替我謝她。”
她說到這裡,也不由得哽咽起來,“你替我謝她願意保住我的性命。”
她深吸一口氣,“鬱清梧,你不生氣嗎?”
鬱清梧聞言,搖了搖頭,隻輕聲問:“山君,你這是為我而哭嗎?”
“是。”
鬱清梧就笑起來,安撫道:“你看,不要緊的。我從不怕被舍棄。”
“因為,山君啊……”
“——自你我相遇起,你從不曾舍棄過我。”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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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點天光?
第75章 點天光(1)
翌日,鬱清梧因昨晚得償所願,重得榻笫,便在清晨照例去裡間為山君續燈。
但鍾馗除妖燈是滅的。
他一愣,懊惱得急忙看向床,卻見山君正睡得安穩,眉頭舒展,嘴角還有笑意,應是沒有噩夢的。
鬱清梧怔怔看了她好一會,而後燦然笑起來。
看樣子,燈滅也不會做噩夢了,這是好事。
他輕手輕腳出門,去書房寫札記:“雖未同床共枕,卻已不會被驅,被子兄應歡喜,從此不用跟我風餐露宿,顛沛流離。”
而後想了想,又神情柔和下筆,“山尊林間開道,鍾馗已然除妖,甚好,甚好。”
他寫完,鄭重的將札記收起,心中合計著今晚回來的時候給山君買一些其他寓意的燈盞。
比如鸞鳳和鳴,比翼齊飛。比如相思紅豆,蓮花並蒂。
他準備都買回來給山君換上。
大概一刻鍾之後,蘭山君也醒了。她出了屋,錢媽媽正招呼去用早膳。
鬱清梧問她,“昨晚可是做了一個好夢?”
蘭山君點頭:“是好夢。”
她笑著道:“我夢見老和尚了。”
鬱清梧好奇:“他老人家說什麼?”
蘭山君:“他說,他要去蜀州。”
鬱清梧坐下來,“去蜀州?”
蘭山君也坐下,取了一個豬肉包子吃,“是。”
夢裡,老和尚笑著跟她道:“山君,我要去蜀州看看。”
她這回不是小小一個人了,她就是現在這般樣子——不是上輩子的模樣,就是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她問,“師父,你去蜀州做什麼?”
老和尚又不說話了。
他隻是往前走,而後回首,朝著她擺手,不要她跟著。
這回,她也沒有跟著去。
她留了下來。
鬱清梧聽完,心都是暖和的。他等山君去書房後,對錢媽媽道:“山君應是為我留下來的。”
錢媽媽:“……你高興就行。”
她問,“這回……不會再抱著被子出來了吧?”
鬱清梧:“您放心,被子兄弟不會再受苦了。”
錢媽媽笑起來,眼見他踏出出去,心裡難受起來,還是喊住他,“鬱少爺。”
鬱清梧回頭。
錢媽媽:“你今日是要去大理寺牢獄見鄔慶川吧?”
鬱清梧點頭,“他判了斬刑,我去送他一程。”
錢媽媽嘆息道:“他這個人,以前還是蠻好的,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我這心裡之前也恨他,但是現在又有些不是滋味。”
兩人也算是相識幾十年了。
她道:“我就不去送他了。”
鬱清梧:“好。”
錢媽媽想了想,又道:“你跟他說,他做了惡,以後清明時節我也不會拜祭他的。以後,也無人拜祭他。因沒香火和福德,下輩子,他就要做個窮鬼。”
她感慨道:“到那時候,他又怎麼變呢?”
她搖搖頭,“鬱少爺,還有一句話,我不是很懂,但這是我家老爺,也就是鄔慶川哥哥說的。我記得,好幾回鄔慶川做錯了事情,鄔老爺就用這句話來訓誡他。”
她道:“你把這話帶給他,讓他死前也好好反省吧。”
鬱清梧好奇,“什麼話?”
錢媽媽:“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鬱清梧聞言一愣,點頭道:“好。”
他頓了頓,朝著錢媽媽突然笑了笑,“這也是他曾經訓誡我的話。”
——
大理寺牢獄裡,鬱清梧沿著臺階而下,看見了被單獨關在一處的鄔慶川。
他蓬頭垢面,根本看不見神情,但在鬱清梧走到木柵欄那邊時,鎖住他的鐵鏈突然響起來。
他應是被用了刑的,一動,傷口疼痛起來,讓他忍不住喘息出聲,道:“恭喜你,做了這個大局,終於可以殺我了。”
鬱清梧靜靜看他一瞬,席地而坐,慢吞吞道:“閣老誘我去死,我誘閣老來亡。成王敗寇,很是公平。”
鄔慶川哈了一聲,“怎麼,來看我這個敗寇的笑話?來看我這個棄你而去之人,是如何的狼狽後悔?”
隔著一根根柵欄,除了神情之外,鬱清梧發現自己還看不清他的臉。
他搖搖頭:“說不上棄我而去。我又不是稚子,自然知曉人都是會變的。”
他頓了頓,道:“你是害怕了。”
人都會害怕,人都能改道。
“——但為什麼要用別人的性命來為你的害怕,你的改道獻祭鮮血呢?”
鄔慶川反而開始面無表情,“如今說這些,還重要嗎?”
鬱清梧依舊如同當年一樣問:“為什麼不重要?難道阿兄的命在你眼裡,真的一文不值?”
他一字一句說道:“今時今日,你敢當著天地神靈之面,說出你是如何殺害阿兄的麼?”
鄔慶川卻突然笑起來:“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是必死無疑的,你也算是報仇了,那其中過程,知曉不知曉,又有什麼幹系呢?”
鬱清梧聞言,神色陰沉下去:“有何幹系?”
他一把抓住柵欄,壓抑著怒意:“幹系就是,一個人活生生被殺,他自己,他的親人,都有權利知道他是如何沒命的!”
於鄔慶川不重要的事,卻是他日日夜夜的夢魘。
有時在他的夢裡,阿兄是被人推進河裡,掙扎著求生卻沒有人救。有時又是被人先捂著嘴巴窒息而亡,死後拋屍。
他揣測其中細節,於噩夢裡演繹了千千萬萬遍不同的兇殺,直到現在,還無法解脫。
這是他此生無法治愈的隱疾。
他眼中戾氣翻湧,“鄔慶川,我真恨你,也恨我自己,恨我當初拜你為師,從不疑你。”
鄔慶川默然一會,而後笑了笑,“這樣啊……這就是你還願意來找我的緣由吧。”
他淡淡道:“你如果一定要聽,我就告訴你。”
“三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十七年冬……”
“我記得,好像是臘月初八,正好喝臘八粥,我便留你在家裡住。行舟本沒有來,但你久久沒回鬱宅,他便來找你,我讓他也留下跟你一塊住,他答應了——我當時就知道,他來尋你肯定是借口,應該是想從我這裡拿走什麼東西。”
“果然到了晚間,他偷偷摸摸去了小書房。”
鄔慶川:“你也知道,大書房是我放文書的地方,一直有人把守著,但小書房卻是你們平日裡看書寫文章的地方,容易進去。”
“我讓人盯著他,心想,小書房能有什麼東西讓他去拿……我當時也很好奇,便沒有阻止。”
他頓了頓,而後感慨道:“等他把東西拿出來,我才發現,他拿的是一首我之前做的詩。”
鬱清梧緊皺眉頭,“什麼詩?”
鄔慶川笑起來,“一首聽起來像反詩的詩……這個孩子,還挺聰明的,知道咱們這位陛下最恨什麼。”
鬱清梧:“我以為,阿兄是拿到了你跟博遠侯私販茶葉的證據才會被滅口。”
鄔慶川就嗤然一笑,“你後來把私販茶葉的事情鬧得那般沸沸揚揚,博遠侯都死了,我可曾有事?”
鬱清梧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鄔慶川:“行舟恨我不管瑩瑩的死,反而跟博遠侯相交,我能理解。他恨博遠侯,想要把博遠侯府扳倒,我也能理解。所以他查到了我和博遠侯來往,想要把這件事情捅出去,我可以摁住他,卻沒有殺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想要拿到那首我在蜀州做的詩。”
他當時醉酒做的詩,當然是有一些憤恨的。
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鄔慶川說到這裡厲聲道:“我比你們誰都知道,一個昏字,便能讓這個世道永不翻身。你我之力,全然徒勞,隻有大夏朝換個姓才能重新開始!”
他的話一句比一句理直氣壯:“難道我這個念頭不對嗎?難道我寫的詩不對嗎?”
鬱清梧說不出不對兩個字。
鄔慶川便譏諷道:“可他卻想拿了這首詩來威脅我幫他對付博遠侯——他也配。”
鬱清梧氣息越來越重,手死死的握住柵欄,咬牙切齒:“他也配?他為什麼不配?”
“他信你,敬你,重你,在得知你跟博遠侯私販茶葉後,也沒有把瑩瑩的死怪罪遷怒在你的身上,最後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才想拿了那首詩威脅你——可他威脅你了嗎?他要是威脅你,就不是這個做法了,就不會讓你奪了他的性命!”
鬱清梧重重的拍打柵欄:“他是在顧忌,是在撕拉自己的血肉,一邊是瑩瑩,一邊是你和我——他最後在你叫人把我喊走之前,什麼也沒有說!”
鄔慶川眸眼復雜,最後閉眼,“於他,我確實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