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衛稍有猶豫,還是道:“應也不是秘密……宋國公和鄔閣老都被送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徐大人蜀人,也是皇太孫的人。
而後手一翻,熟練地掏出一副枷鎖給宋知味拷上,“但宋大人倒是不用去大理寺,陛下發令,原地關押你在洛陽府裡審問。”
宋知味:“……”
這個轉折屬實太快,他臉色一白,心墜入寒潭,任由侍衛為他上枷鎖,一時之間腦子裡諸多紛雜,萬般揣測,竟不知真相到底是如何。
不遠處,劉志正好替蘭山君解開枷鎖。隨後又看向孫府尹,鄭重道:“陛下有令,羈押宋知味,等候發落。”
宋知味急急看向劉志:“劉公公,請讓我見陛下!”
劉志:“喲,宋大人抬舉奴才了,您要見陛下,那得陛下發令。陛下不見您,奴才能有什麼辦法?”
宋知味還要再說,孫府尹卻極有眼色,立刻叫人按住了他的手腳和嘴巴。
劉志瞧見笑了笑,跟蘭山君道:“鬱夫人,咱們得快些,別讓陛下等久了。”
蘭山君問:“劉公公,可否容我跟宋大人說幾句。”
劉志笑著道:“這有什麼不可的?請。”
他識趣的帶著一群人出去,孫府尹想跟著一塊,卻被他攔住:“這是大人的洛陽府衙,還是在這裡看著比較好。”
可不能什麼人都不留。
剛要溜之大吉的孫府尹:“……”
他暗罵劉志滑頭,隻能點頭,“我也正有此意。”
Advertisement
還望不要聽見什麼不能聽的。
於是,牢獄裡隻剩下他們三人,瞬間靜寂起來。蘭山君轉身,看一眼帶著枷鎖的宋知味,緩緩走到他的身邊,發現他已經全然沒有了平日裝出來的風輕雲淡,而是比她當年驟然被綁住手腳的時候,還要恐慌和無助。
這個男人,其實很無用。
她譏諷一笑,突然一腳踢在他的身上,踢得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宋知味立刻抬頭,想要怒罵,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蘭山君就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人硬生生掐得無法呼吸,整個人都掙扎起來,臉色一點一點變白。
孫府尹僵硬的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制止還是該制止。
他明顯感覺到了蘭山君的殺意——一個女娃娃,殺意怎麼這般濃。
他張張嘴,又不好直說,光看著著急。
蘭山君也沒有讓他為難,在宋知味即將暈厥過去的時候松開了手。她看著他劇烈的咳嗽,看著他的臉上浮現出對死亡的恐懼,看著他咬著牙瞪她,憤怒卻發不出聲音——這個場景也很是熟悉,恍若多年前她被送走那一幕。
隻是,這一回,即將無休止去熬天光的人不是她了。
她無聲朝著他開口,“這才剛開始——”
孫府尹送她出獄門,蘭山君朝著他道謝,“我常年學刀,力氣大了些,下手沒個輕重,還望大人見諒。”
孫府尹連忙道:“這也沒什麼,不過是將宋知味所做的還回去罷了。”
又踢又掐脖子的,確實不是男人所為。
蘭山君聞言一愣,笑著道:“您說的對。”
……
大廈將傾之前,必有磚瓦掉下。蘭山君被帶進太和殿的時候,一眼便瞧見了上頭的雕龍是空的。
她定定的看了一瞬,才進了大殿內。
裡面隻有皇帝和皇後兩個人。蘭山君跪在地上,將對劉貫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皇帝卻依舊對字跡還有疑心,問道,“你師父的字是極好的,為什麼不跟著他學,反而這裡學一點那裡學一點,還學了宋知味的?”
蘭山君:“師父不讓。”
皇帝:“為什麼不讓?”
蘭山君:“師父本是連書也不給讀的。說女子讀書不好,學了也不能考科舉,還不如學刀去殺豬。殺豬至少能吃肉——他喜歡吃豬肉。”
皇帝笑了笑,“倒是這個道理。”
皇後:“阿兄確實愛吃豬肉。”
皇帝:“那你怎麼最後還是讀了書?”
蘭山君:“師父不教,本也是放棄了的。但五六歲的時候,蘇行舟蘇大哥來了淮山,就住在不遠處的道觀裡,他也有個正好讀書識字的妹妹,所以就兩個一起教了。”
頓了頓,又道:“臣婦還記得,最開始,蘇行舟從鋪子裡買了兩本一樣的三字經,蘇家小妹一本,臣婦一本。”
“那是臣婦得的第一本書,所以格外珍惜,還帶來了洛陽。”
皇帝並不懷疑她跟蘇行舟認識,他的手指頭敲在龍頭椅上,隻道:“可你跟蘇行舟的字並不一樣。”
蘭山君:“還是因著師父不讓。蘇行舟當時剛到淮山,也沒有住多久,所以不敢違背師父的話,於是隻告訴臣婦書上的字怎麼讀,卻沒告訴怎麼寫。”
她知道皇帝心裡疑心多,所以每一件事情都說得很細,“但他臨走之前給臣婦留了一些女子可以臨摹的字帖,臣婦是偷偷學的。”
她說到這裡,做出回憶的模樣,道:“臣婦之前也問過師父為什麼同為女子,蘇瑩瑩可以讀書寫字,而臣婦卻不可以。師父說,蘇家兄妹將來是要去大地方的,但我們卻永不會出淮山,所以讀書反而是害人害己。”
皇帝聽得臉上一怔,嘆息道:“他這也算是遵守跟朕的承諾了。”
當時,他就要求段伯顏到了蜀州後不得離開。
蘭山君搖搖頭,“臣婦不懂這些。後來碰見鬱清梧,他跟臣婦說,師父不教讀書和寫字,是怕臣婦將來知道他的身份和那些官場貴人的事情。畢竟,臣婦若是隻跟殺豬為伍,永遠都不會知道段伯顏三個字。”
皇後聽得捂嘴哭泣,別過頭去。皇帝瞧了一眼,嘆氣側頭繼續問:“那你到了洛陽,知道自己的身份後,為什麼不直接找皇太孫尋求庇佑?”
蘭山君說得十分坦然,“師父從來沒有提過故人。”
“且師父離開洛陽的時候,太孫殿下才八九歲,臣婦怎麼想,都覺得他們應當沒什麼深厚的感情——臣婦如今才二十歲,已經記不得八九歲見過哪些人了,就算有親戚,也不敢去攀附,何況是皇太孫這樣的人物?”
皇帝聽了,倒是點頭,“確實……當年太孫還很小,你們有顧慮也是正常的。”
蘭山君給皇帝磕頭,“當時驟然知曉此事,臣婦打聽到陛下,皇後娘娘和太孫妃都是師父的親戚,也是想過來求救的。畢竟皇家之人,無論哪一個都比鄔慶川厲害,但臣婦久久思量,卻不敢。”
皇帝:“為何不敢?”
蘭山君:“師父當年‘死而復生’,臣婦猜不準這裡面有什麼事情,不敢貿然求救。再者,又有鬱清梧在,臣婦心中安生,之後鄔慶川也一直沒有下殺手,臣婦便以為這事情過去了。”
她其實還可以有更好的說辭。
她相信,隻要她說出“師父說自己是個罪人,罪人之女,不敢奢求庇佑”一句,便能讓皇帝動容。
但她不願意。
老和尚沒有認的罪,即便萬死,她也不能說出口。
但這些對於皇帝而言,已經夠了。
他算是認可了她對於字跡和皇太孫的說辭,讓人帶她出去。但在她快要到門口的時候,卻突然大喝一聲道:“等等——”
蘭山君心神一震,趕緊跪下。
皇帝語氣冰冷,“你說,鄔慶川跟段伯顏一直相交,除去蘇行舟之外,可還有其他證據?”
蘭山君搖搖頭,“沒有。蘇行舟隻來過兩次,一次是臣婦五六歲的時候,一次是師父去世的時候。臣婦之前問過師父鄔慶川是誰,師父隻說是一個不用見面的故人,書信來往,知曉平安就好……那時候臣婦還以為,對方看不起我們,所以不肯來見他。”
她想了想,又道:“臣婦和師父,一直都很窮。後來師父病得厲害,臣婦也提過借那位故人銀子,但師父卻不準。”
她說到這裡,神情黯淡,“當時若是能借來銀子,師父還是能活的。”
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
在生死面前,皇帝的疑心終於消散了。
皇後便哭道:“怎麼就這樣倔!既然跟鄔慶川在一個地方,也通了書信,就是借點銀子又怎麼樣!”
蘭山君:“師父不讓臣婦出淮山,他也不願意出。當時淮陵的夏河縣聽聞有位神醫可以救他,但他就是不肯去……”
皇帝默然,從頭到尾把事情想了一遍,自覺其中細節都對得上,蘭山君應該是沒有說謊的。但剛要讓她離開,就聽她道:“——臣婦記起,蘇行舟好像說過這麼一句話。”
“他說,鄔閣老本住在淮陵其他地方,但是走到斷蒼山的時候,聽當地的人說,斷曾經是段字,所以就留了下來。”
段蒼山。
段伯顏字蒼南。
皇帝就信了十分。
再是謊話,這些地名和蹤跡是騙不了人的。
他便對皇後道:“這個孩子瞧著是嚇怕了,你多多安撫。但她的身份,卻也不能宣揚出去。”
皇後點頭,“我哪裡能不知道這個?樹大招風!”
皇帝擺擺手,“夜深了,你也回去睡吧。”
皇後抹淚,“山君今晚就睡在長樂宮吧?”
皇帝笑了笑:“都聽你的,這都是小事。”
皇後就帶著蘭山君出了太和殿。走了一會兒,離大殿遠了些,皇後便回頭去看蘭山君,卻見她神色恍惚,她忍不住道:“山君,你在想什麼?”
蘭山君回神,喃喃道:“斷蒼山……曾經,鄔慶川也是真心實意的吧。”
話雖然是她編的謊言,但仔細想想,為什麼就偏偏選擇了斷蒼山住下呢?
她搖搖頭,“老和尚曾說,貪圖祿位,私欲滿盈,就會遺患無窮。”
也不知道,鄔慶川是否後悔。
——
元狩五十年八月,鄔慶川和宋國公一案震驚朝野。其中,鄔慶川殺害蘇行舟一案,也令人側目。
鬱清梧無罪釋放,出大理寺牢獄的時候,發現除去山君之外,竟還有一些國子監的學生。
他們似乎是不好意思,沒有上前來,隻朝著他遙遙行了一個禮便走了。
鬱清梧雖然並不介意他們的態度,但之前被潑墨水,如今被致以歉意,到底還是不同的。
他久久不動,錢媽媽就拿著陳年艾葉和柳枝喊,“鬱少爺!快些來否極泰來吧!”
鬱清梧連忙走過去,“哎。”
又盯著來接他的蘭山君笑,“山君——”
蘭山君學著錢媽媽那般,拿著柳枝給他潑些水在衣裳上,輕聲道:“否極泰來。”
鬱清梧撇過頭,不安道:“山君,我這樣子……實在狼狽,你瞧著,會不會覺得不好。”
蘭山君便又用柳枝給他潑了些水,突然笑了笑:“我說過——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她頓了頓,低頭給他整理袖子,道:“無論再過幾輩子,我應也碰不見如你這般的人了。”
第74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29)
鬱清梧緊張得一直吃煮蛋。
錢媽媽這回倒是不罵他了。她老人家也很緊張啊。她在廚房裡面走來走去:“我聽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喜歡你呀。”
鬱清梧卑微抿唇:他哪裡敢相信這般的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
錢媽媽幾乎瞬間懂了他這番欲語還休:“……你真沒想?”
鬱清梧畏懼天地神靈,到底不敢撒謊:“那還是日日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