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夫人這口氣才舒出來,急急走了。
蘭山君也拉著臉色不好的慧慧隱到屋子後面去。
既然要分席,男客就要移步了。
鬱清梧陪著四老爺出門,將三四五少爺都落在後面,獨獨拉著四老爺輕聲道:“老夫人便也罷了,這些話,再是說,也是在家中。怎麼阿璋也如此說?他在外頭沒有如此吧?恐要得罪人啊。”
他嘆氣,“我瞧著您和我另外兩個兄弟都是謹言慎行的穩重性子……怎麼一家子人,還有不一樣的呢?”
四老爺本就一直都覺得蘭三的嘴巴要壞事!聞言心酸道:“我也沒有辦法。”
蘭璋並不太聽他的。
這事情其實也怪鎮國公老夫人。蘭三養在他的膝下,便自小聽她說:“你大伯二伯何等聰慧,可惜英年早逝,你祖父和父親何等勇猛,卻隻能待在道觀裡面。倒是你四叔,小時候平平無奇,讀書識字,皆不如常人。但人的命就這樣,最後鎮國公府,反倒被他撿了便宜去。”
當年,鎮國公本來也想把位置給老四的,請他照顧一家老小。但四老爺聽了母親這話,便堅決不肯了,道:“誰也不曾高看了我一眼,我也不曾想讓誰高看一眼,如此,家還是三嫂管,國公之位還是三哥的,等侄兒長大,三哥故去,由阿摯繼承,至於我,能帶著妻兒留在府裡就行了。”
他這個人,並沒有大志向,妻子又是腼腆的,夫妻兩都不願意爭名奪利。本來日子一直這般過是好的,結果現在蘭三總是不聽話,他也擔憂起來:“其實前段日子,他被魏王世子和宋家拉攏,我都害怕得很。”
鬱清梧聞言,便使出三寸不爛之舌,“該好好管一管,不然以後要闖出大禍來。”
“前段日子,我剛在兵部見了於大人,那也是個蜀州人,一口蜀音,比我還重些。他聽聞我要娶府上的姑娘,還過來恭喜,談及鎮國公府,說知曉您跟他是一路在兵部熬著的,隻是兩人性子都不太愛說話,便一直沒有喝過酒,想讓我幫著你們引薦引薦——難道等他來了府上,也得改了蜀音才能拜見老夫人,難道阿璋還要如此跟他說話?”
四老爺動容道:“於大人我是知曉的,確實與我一般苦作……”
他有些不自信:“他真要結識我麼?”
鬱清梧:“是,上回說起了此事,他一直在誇您。要是您願意,我下回請他來府上吃酒?”
四老爺就激動的看著鬱清梧,“會不會用你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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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清梧笑著道:“怎麼會呢?並不是我要討好您才說此事,實在是碰巧了,他是主動問起你的,可見叔父在兵部多年,也是有人看在眼裡的。”
四老爺到底是官場中的人,哪裡會如此單純?他心中慰貼,竟然升起一種這個家裡終於有一根頂梁柱的感覺。
一個女婿半個兒,說不得最後頂起家裡的就是鬱清梧。
他一感動,倒是說了句實在話,“阿璋這個孩子,四六不著,我家這兩個,也不聰慧。”
四老爺其實很絕望。
聰明的死了,有用的進道觀了,留下他苦苦支撐門戶,支撐不好還要被責怪,支撐好了也要被母親說一句“偷”。他早就想不管了,但孩子們沒有一個有出息。
如今好了,來了一個鬱清梧。
他就對鬱清梧更加起了一份熱絡之心:“清梧,走,我們去喝幾杯。”
鬱清梧笑吟吟跟著,點頭道:“我見了您就親切得很,您要是不嫌棄,我常常過來陪你。”
四老爺連連點頭,兩人歡歡喜喜往前頭走去,已然忘記了後面的三個小的。
等一頓酒吃下去,更是拍著胸脯道:“外人再說你一句不好,我是不依的。”
走的時候還拉著鬱清梧不放,一口一句“賢侄”,可見是喜愛極了。
蘭山君出來相送,見到這一幕倒是好笑。
能讓四叔父表露真情如此,也是不容易。
她輕聲道:“路上小心。”
來時問路,去時問路。怪不得世上要有夫妻呢。
這般的滋味實在是好,等上了馬車,錢媽媽逗他,“什麼感覺啊?”
鬱清梧悄聲道:“像是早上燻出來的香都長出了花——”
桃花,百合,海棠,栀子——
“但不敢離得太近,怕她鼻子好。”
錢媽媽哈哈大笑,道:“我們跟鎮國公夫人商議了,大概定了明年開春的日子,但具體的還要請人合才行。”
事情是一件一件定下來的。錢媽媽:“算了日子,便要來下聘,這段日子我要忙活起來了。”
總是要顧全臉面的。
鬱清梧感激的道:“若不是您和老夫人,我是娶不上山君的。”
錢媽媽:“所以我要顧全到底嘛!”
一路上高高興興,結果到了家門口,卻見到了鄔慶川。
錢媽媽兩眼一翻,“哦喲,他這是也來討口喜酒喝?”
壽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咱們先回去。”
鬱清梧下了馬車,朝著鄔慶川行禮,“閣老怎麼來了?”
鄔慶川不悅:“非要如此見外?”
鬱清梧笑起來,“說出去的話,還是要守信的好。”
鄔慶川沉默一瞬,便想起他在牢獄裡說的,嘆息道:“我聽說皇太孫有意把你調去太僕寺?”
鬱清梧點了點頭。
鄔慶川:“你想改馬政?”
鬱清梧搖了搖頭,“我現在如何改呢?我是改不了的。”
鄔慶川不懂了,“那你想做什麼?”
鬱清梧看著他,突然道:“閣老還記得,你從小教我的一首詩嗎?”
鄔慶川不記得了,皺眉問:“什麼詩?”
鬱清梧看著他,緩緩道:“領馬易,養馬難,妻子凍餒俱尪孱。若有芻豆且自餐,安能養馬望息蕃。”
“平原草盡風色寒,羸馬散放聲嘶酸。忽然倒地全家哭,便擬賠償賣茆屋。”
“茆屋無多賠不足,更牽兒女街頭鬻。鄰翁走慰不須悲,我家巳鬻兩三兒。”
鄔慶川怔怔,“你還記得這首詩呀。”
鬱清梧靜靜看他,“閣老教的,我都記得。”
他笑了笑,“閣老怕我年歲小忘記,親自帶我去看過養馬的人是如何賣兒賣女的,我見過那般的慘狀,便跟您說,將來,若我有用,能少死一個人,就少死一個人。”
那時候先生很是高興,道:“你有這般志向,我真是拜謝老天。”
鬱清梧聲音清朗:“這些年,我自己在蜀州為官,看見的東西就更多了。”
他盤腿而坐,“閣老,要聽一聽嗎?”
鄔慶川坐了下去。
鬱清梧:“您曾教我,這個王朝病了。我年幼的時候隻記得病之一字,卻不懂得其中滋味,等我懂了,又發現病得太重,猶如腐爛的柑橘,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頭看著太平盛世,但你我都知道,這樣的王朝,再經不起一場戰亂。”
鄔慶川沉沉開口,“——所以你著手在馬字上?”
鬱清梧點頭:“朝廷官員冗雜,太僕寺更是混亂。又因這是養馬的地方,等闲人嫌棄,於是每每有人貶謫,竟都往太僕寺來。久而久之,他們良心好的,隻是不作為,良心壞的,貪了用了,竟然也無人去查。”
“可是行軍打仗,騎兵是必須要有的,馬也是必須要有的。”
他道:“本來朝廷馬匹,有三種法子。官牧,茶馬互換,民間養馬——但官牧因藩王佔著而廢了,茶馬因茶葉走私廢了,如今,隻剩下一個民牧。”
“可是民牧,最開始本就是自願的。但前兩者廢了,後者就成了強制。”
“閣老也知道,從這之後,壓在百姓身上的馬政便更加嚴苛。隻要百姓種了朝廷的地,便要幫著養馬,一年交上一匹或數匹。若是交不上,便要賣兒賣女去買馬補上。”
最初,賣兒賣女的也沒有那麼多,可隨著朝廷要的馬越來越多,官員借著牧馬貪汙越來越多,賣兒賣女的便成了常事。
他搖搖頭:“當然,這些,閣老比我懂。是閣老教我:馬政之害,有編審之害,雜役之害,歲例之害,賠償之害,輪養之害——於是,養馬的人越來越窮,更有些地方揭竿而起。”
“當年,鎮南將軍段伯顏不是還去鎮壓過這般的反賊嗎?”
因為親自見過是他們是如何成為反賊,如何一步步走向“活命”之路的,所以段伯顏才說,“山川之險阻在於內,不在外。”
鬱清梧依舊這般認為,語氣逐漸激動起來,“鄔閣老——百姓已經民不聊生,路邊白骨累累,從不曾有碑。而因苛政,交上的馬足夠,這些苦難便被朝廷視而不見,甚至,他們拿命換來的這些馬匹被拿去販賣,以補朝廷空虛,興建行宮,奢靡辦宴。”
他重重道:“以此——人稱太平盛世——”
可這樣的太平盛世,天災,人禍,隻要一來,就要亂了。王朝已經到了將要滅國的時候,隻因天公作美,不曾有過洪水幹旱,不曾有過外族侵害,於是人人都學會了粉飾太平。
太平兩字,如今聽來,真是諷刺。
鄔慶川沉默良久,“你又能怎麼樣呢?你看見了這些,知曉了這些,想通了這些,又能怎麼樣呢?”
鬱清梧就笑起來,“不必質問我能怎麼樣。”
“若是外頭打進來,我不能上戰殺敵。若是裡頭彼此砍殺,我也沒辦法提刀就衝。我方才已經跟您說了,我所求的道,不過是能多活一個人,是一個人。”
他看向鄔慶川,“我自知人微言輕,離了你,不敢說什麼匡扶天下的大道理,但好在閣老教過我本事,我能救一個,就是一個。”
鄔慶川聞言,久久沉默,好一會兒才道:“你預備怎麼做?”
鬱清梧盯著他看了一會,道:“世道變了。以前讀聖賢書,說天下,說百姓,人人都要誇一句好。如今,卻是要被說一句蠢的。”
但你要是摻和進了陛下的家事,將這些聖賢書,天下,百姓,都說成黨鬥,奪嫡,竟然能得十分誇贊。
他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來,“幸而,我有閣老這段緣分,尚且能摻和摻和,便也能被人說一句聰慧了。”
這話將鄔慶川說得又沉默起來,良久嘆息,“你如今也說親了,聽聞是情投意合的,萬可不要莽撞。”
鬱清梧點了點頭,“我當然會保重,阿兄說,讓我長命百歲呢。”
提起蘇行舟,鄔慶川就沒了話。鬱清梧便走了。
他剛進門,就見錢媽媽衝了過來:“他說什麼啊?”
鬱清梧笑著道:“沒什麼,就是見我如今過得好,他眼饞了。”
錢媽媽將信將疑,“是麼?”
鬱清梧點頭,“是啊,你想啊,之前齊王勢大,他跟著人家走了,如今齊王被陛下壓著,博遠侯府都被關起來了,陛下要博遠侯自省呢,他肯定也著急啊。”
錢媽媽痛罵道:“這個鳥人!當初是要說上青天,如今求著祖宗冒青煙!”
鬱清梧笑起來:錢媽媽罵人的話真多。
他學了一句,“是,青天沒上成,青煙也沒冒好,便打起了我這裡的主意。”
錢媽媽擔心,“他打你什麼主意啊?”
鬱清梧:“他是我的先生,博遠侯一案,我下手做了,齊王從此不會信他。”
他說完抿唇,“估摸著,他也怨我不顧之前的師徒之情,以後情分磨沒了,說不得要兵戎相見了。”
——
接下來幾天,兩家選好了日子,定在了來年的三月初八。事情就算是成了。
朱氏便開始問起蘭慧的婚事。
蘭山君道:“不若我帶著慧慧一塊去壽府問問?”
朱氏卻不允了。
“你們雖然已經定親,但到底不好這般私相授受往來,被人知曉了不好。”
蘭山君好笑,“我去的時候,鬱清梧正在上值,母親要是不願意,我趕在那之前回來就好。”
朱氏想了想,“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