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扶著她:“也看望您。”
壽老夫人點點頭,“正好一塊去。”
一路上無話,皇太孫也習慣了。這些年,兩人也沒說過幾句。
他看壽老夫人,終究是帶著介懷。
這麼多年,壽老夫人之所以能在皇帝那裡得到恩惠,是因為她無論外頭怎麼樣都不管,隻站在皇帝那邊。身邊的人死來死去的,她隻管關起門來過日子。
皇太孫記得小時候,她也是抱過自己的。但是父親和舅祖父去世之後,她再沒登過東宮的門。
壽老夫人就瞧了他一眼,便笑著道:“太孫有事情要說?”
皇太孫:“您何必如此見外呢?”
他笑著道:“我還記得小時候,您說要叫錢媽媽與我做梅子酒喝。”
壽老夫人沉默一瞬,而後溫聲道:“錢媽媽是做了的,隻是我沒讓她拿過去。”
皇太孫倒是真好奇:“為何?”
壽老夫人:“誰不願意保住親近的人呢?誰願意沾染是非呢?”
此話一出,換皇太孫沉默了。他點點頭,道:“是這個理。”
而後問,“但我不明白,既然這般,那您為什麼又要幫鬱清梧?”
壽老夫人嘆息:“我老了。”
她道:“從我父輩開始,到你的父輩,我見過太多的生死。我本是無動於衷的,但我看著清梧,像我的父輩,像你的父輩那般一腔熱血的踏入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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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
她突然低聲呢喃道:“你難道僅僅是因著要他做一把刀嗎?那麼多人,你為什麼要選擇他呢?”
皇太孫久久無言,最後笑了笑:“是,太像了。”
太像了,所以沒辦法看著他被他人所用,索性就自己用了。就是死在自己手裡,也比死在別人手裡好。
他嘆息道:“也不知道,他最後會不會依舊走向一條死路。我肯定是不會跟他一道走的。”
壽老夫人:“誰知道他呢?”
但人都來洛陽了,她溫和笑著說:“就讓他走走吧。”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切禍福,自作自受。”
——
他們回到壽府的時候,鬱清梧還沒有回來。倒是蘭山君在。
她也是剛到的。
朱氏催著她來問個仔細,看看壽老夫人到底跟陛下說了沒有,也好讓她心裡有個底——她現在就盼著這婚事在陛下面前過了明路。
蘭山君就笑著應著來了。一來,卻見到了皇太孫。
壽老夫人沒瞞著,讓蘭山君行跪拜禮,“這是皇太孫。”
蘭山君趕緊行禮。皇太孫倒是沒曾想會在這裡碰見她。這幾日他一直在忙博遠侯府的事情,倒是忘記她了。
但她被壽老夫人歡喜,他也是查過的,確定壽老夫人不知曉她的身世。
他便收了目光,如常道:“起來吧,不必多禮。”
蘭山君點點頭,而後踟蹰跟壽老夫人道:“老夫人,宋國公府……”
她隻提了四個字,皇太孫卻知道應該是宋家去提親了。
這是他牽的線,他知曉。他笑著道:“宋國公府怎麼了?”
蘭山君看壽老夫人,壽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說,別怕,太孫心好著呢。”
蘭山君便點頭,道:“宋國公府奇奇怪怪的,前兩日宋家大少爺去跟我三哥哥吃酒,才見了我一面,不過是擦肩而過,結果今日,他家就請人去我家提親了。”
她話音越來越弱:“您說怪不怪?那日他見我的時候,一臉的待價而沽,我當時還挺害怕他那個眼神,沒曾想媒人說,他那是對我,對我一見鍾情。”
她嘀咕道:“我是沒見過這般的一見鍾情,心中害怕,所以趕緊來找您了。”
皇太孫神色就變了變。隻覺得宋家做事情未免太不講究。他是點撥了一層意思在,但怎麼能如此隨便呢?
壽老夫人也皺眉:“如此,確實不對勁。”
她道:“不過也不要緊,我已經跟陛下求了你跟清梧的婚事。”
皇太孫的腳步一頓——鬱清梧?
他一時半會,倒是失言起來。
他本意是想給她嫁個高門的,結果就這幾日功夫,他沒抽空管此事,壽老夫人就為她跟鬱清梧做媒了?
皇太孫嘆息。
鬱清梧這個人,其實是不好做夫婿的。
女子嫁人,便要圖一個安穩。宋知味其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出身高門,府裡面也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姨娘,又沒有庶子庶女,山君往後嫁過去,隻要好好的,便不會有大差錯。
結果這下好了,嫁給鬱清梧了。
他心中不滿,卻也不好說什麼。
已經在皇祖父面前說了,他還能說什麼呢?隻能如此了。
大不了到時候再嫁個人。
隻是再見鬱清梧的時候,兩人坐在庭院裡,他看著他,又忍不住嘆息。
一把刀開了刃,沾染了鮮血,便停不下來了。
他看著鬱清梧還沒有好透的傷口,問,“你後悔嗎?”
鬱清梧今日已經去上值了。今日也有人問他後悔不後悔。
他笑著道:“鄔閣老跟您問了同一句話。”
皇太孫:“那你後悔嗎?”
鬱清梧搖搖頭,“不後悔。”
他笑了笑,說出在段伯顏文章中讀到的一句話,道:“人在世上,不過是君官民臣。隻是這四個字,又分上下有別。我輩中人為官,這官階大小,又有身價高低。”
他道:“——上下,高低,人人心裡都有一杆秤,臣心裡也有。”
“隻要這杆秤沒有偏,便做了什麼,都不後悔。”
皇太孫緊緊盯著他,隱隱約約,似乎從他身上看見了其他人的影子,而後嗤然一笑,“你是民,是臣,是下,是低——人心易變,即便是鄔慶川也後悔了,山水難涉,鄔慶川沒有踏過去——”
鬱清梧沒有打斷他,也沒有反駁他,隻是在他說完之後,輕笑著道了一句:“殿下,您錯了。”
而後沉默一瞬,才嘆息一聲,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懂人心易變,但我不變。我懂世道艱難,但我不畏艱險。”
“我知在洛陽,如我這般卑賤之軀,在眾人眼裡不配談起天下百姓四個字,但好在,天下,也不是洛陽的天下,我的先生,也不是獨獨隻有鄔閣老一人。”
他搖搖頭:“天下看不起我,但還有百姓。鄔閣老棄我而去,我還有千古聖賢書陪著——”
他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山君拿著一把蜀刀讓他拔出來。
她說,“鬱清梧,你要不要試著將刀刃拔出來——你要不要試著自己拔出來,而不是讓君王拔你出鞘。”
他當時不懂,現在卻是懂了。
他釋然一笑,輕聲道:“我知道殿下今日來是要問什麼。我可以告訴殿下——殿下用我,我為殿下的刀。殿下不用我,我依舊為刀,為自己的刀。”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不為其他人,隻為自己罷了。”
第33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33)
皇太孫回到東宮,又吃不下飯了。太孫妃就吃了他的飯。兩人的一兒一女跟著一塊吃,分了太孫跟前的菜。
吃完了,阿狸牽著妹妹阿蠻告退,“兒子去讀書了。”
皇太孫擺擺手:“去吧。”
等人走了,他說,“肯定是去捉魚玩!”
太孫妃:“這都五月天了,就是下水也要得的,那麼多太監宮女跟著呢,隨他們去吧。”
她瞥他,“你又怎麼了?不是去見鬱清梧了麼?怎麼,他給你氣受了?”
皇太孫悶悶的嗯了一聲:“他說的那些話,我曾聽舅祖父對皇祖父說過類似的。”
他真是想不通,這般的人,怎麼能如此多呢?
一個接一個,一個換一個……可是沒有一個好下場。
“折太師,舅祖父,父親……他們難道還不算厲害嗎?折太師出身雲州折家,已有百年家底。舅祖父出身段家,將領西南,妹妹又是皇後——再到父親,他可是太子,他還不夠尊貴嗎?”
前赴後繼,一個個的,著魔一般飛蛾撲火,連點灰都沒有留下。
他搖搖頭:“與他們相比,鬱清梧又算什麼呢?不過是一面蜀州破鑼,能敲出多大的聲響?”
他很願意跟妻子說一說自己對他的打算,“他今日問我願不願意用他這把刀,我自然是願意的。他衝在前面,孤身一個,替我去砍齊王叔,替我在朝中做我不能做的事情。他得了好處,因是我的人,便是我的功勞。等他不好用了,被皇祖父厭棄了,我頭一個砍掉他的腦袋給皇祖父當球踢——”
他本來是這樣打算的。
他也一直是這樣才走到今日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鬱清梧說這些話的時候,皇太孫看他,卻覺得他如同地底蜿蜒的根系,枯敗又茂盛,綿綿密密,延漫百裡不止。
他心裡就有些不舒服。
他並不願意連根拔起一棵梧桐樹。
這讓他很不舒服。
不舒服得連飯也吃不下了。
他嘆息一聲:“元娘,你說,我以後會不會變得跟皇祖父一樣?”
太孫妃老實人,說了句實在話,“那你要多多吃飯了,就你這個身子,你怎麼跟他一樣?”
皇太孫失笑。太孫妃問,“你還吃不吃?”
皇太孫搖頭,“吃不下。”
太孫妃就叫人進來收拾碗筷,道:“你要不要睡?”
皇太孫看天,“這還早著呢。”
太孫妃:“你睡不睡?”
皇太孫:“……且睡一會吧?”
太孫妃就陪著他睡。
她都睡醒一覺了,他還睜著眼睛。她便把手捂住他的眼睛,“阿虎,睡吧,煩心事那麼多,總是解決不完的。煩心事再多,天也塌不下來。天就算是塌下來,最多就是掉腦袋,有什麼可怕的呢?”
皇太孫:“我不怕死,可你和孩子們呢?”
太孫妃:“人活一場,誰一定能活到壽終正寢?”
她低聲道:“阿虎,你就是被那個老東西嚇住了,他殺了那麼多人都沒有遭報應,你怕什麼?老天若是要塌,先壓死他!”
皇太孫笑起來,將腦袋挨著元娘,“幸好有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