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手帕已經還了回去,更沒有討要的道理。他隻能又道:“山君姑娘。”
蘭山君再次抬起頭看他。
她身上無力,卻也不敢太露出破綻。
而後就見他坐了下來,跟她一塊坐在廊下。
他輕聲道:“姑娘那日跟我說,萬事得想開些,就算是坎沒有過去,但是心中總會舒坦些。”
“姑娘又說,無論如何,明日的朝陽還會升起,日子且長著——我憑著姑娘這兩句話,倒是淺淺熬過來了。”
阿兄下葬後的那幾天,他躺在地上一哭就一夜。但哭完了,天還是要亮的。
天亮之後,等待他去做的事情就還很多。
要去結交,要去為官。
背著先生請壽老夫人為他約了大理寺卿徐大人,初六又去了翰林院,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試講,難道對著上官要哭喪著臉嗎?
剛過完年,誰也不願意看見他這般,所以他隻能笑。
先生看見他說,“你這是長大了。”
他不置可否。
晚上卻一宿一宿睡不著。他隻能靠著蘭山君的這兩句來安慰自己。
竟然也熬過來了。
他道:“今日,我承了姑娘的情,也想給姑娘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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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山君側頭看他:“嗯?”
鬱清梧認真道:“姑娘本心純善,而世間汙濁。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應是你的錯,也別把錯往身上攬,這般心中自然會輕松許多,不然萬事成為執念,那就整日把自己框住了。”
這句話,倒是正中蘭山君的心懷。
她也是如此想的。她心中倒是泛起一絲暖意,連眉眼也不自覺柔了下去,“好。”
她收起書,正準備起身,便見趙媽媽帶著朱氏身邊的貼身婆子急匆匆的進來。
婆子見了她,拘束的道:“六姑娘,夫人讓奴婢給您說件事情。”
蘭山君勉強打起精神,“什麼事情?”
婆子支支吾吾。
蘭山君自己出身在鄉野,對他們向來是好臉色的,見她神色惶恐,便笑著道:“你盡管說吧,母親既然要來,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
婆子就道:“三少爺今日去赴魏王世子的約,各家都帶了刀去比劃,但三少爺的刀臨行前卻被四老爺扣下了。”
她小聲道:“三少爺便記起您的那把戒刀……”
蘭山君嘴角的笑就慢慢的落了下去。她的神色越來越冷,她問,“是把我的戒刀拿走了嗎?”
婆子趕緊點頭,“因那把刀是您師父的,夫人心中不安,讓奴婢快點來給您說一聲。”
蘭山君深吸一口氣。
她記得,上輩子沒有這事情。
那日,蘭三是風風光光的走,風風光光的回,說這個世子爺誇他,那個世子爺對他青睞。她卻跪在祖母的屋子前跪了半日。
兩相比較,實在是殊榮巨大,她心中還偷偷自卑過。
她從未見過什麼天潢貴胄。
她見到最貴的人,是鎮國公府一家。
但如今仔細想想,有些事情,該發生的都是發生了的。這件事情應該也是發生過。隻是母親和蘭三都沒有告訴她。畢竟她那個脾氣,剛跟祖母吵過一架,他們來問,她肯定不願意的。
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天王老子來了也不願意。
如此這般,他們偷偷拿走再悄悄還回去,倒是把事情悄無聲息的辦成了。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對。
跟母親劃出一條道,是有用的。至少這輩子來告訴自己了。
但這用處,似乎也不是特別的大。該拿走還是拿走了。
她隻能道:“此事等我回去的時候再說。”
婆子連忙走了。
夫人想來在家裡等得急呢。
鬱清梧一直站在一邊沒出聲。他大概知曉她在家裡過得不好,但也沒想過,家裡人還會不經她同意就拿走她師父給的戒刀。
亡人遺物,怎可擅自主張呢。
他不是個愛嚼舌根的人,但錢媽媽過來的時候,他故意將此事說了一遍,道:“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急匆匆上了門,問一句,又急匆匆走了。”
錢媽媽是宮裡長大的,曾經也是皇後身邊有名有姓的人,哪裡還不懂這些,立刻以最壞的心思來揣測人心,“啊呀呀,這還不懂嗎?這是打量山君好欺負呢,做出一副自己很在意的模樣,好像自己的良心多些。但若是真在意,既然選擇拿了,便等她回去好好安撫,說說補償。反正是不會到別人府上來說一說。”
“這不知曉的,還以為山君是個獨性子,兄弟借刀都容不下。”
壽老夫人聽聞,也皺眉道:“朱氏這些年,倒是越發糊塗了。”
隻有蘭山君腦子裡面亂糟糟的,還在理老和尚的事情,並沒有太在意此事。
她在心裡慢慢盤算,有那十三道疤痕,有那句閻王不奪命,十三刀如飲水的話,又有齊王說要“點他的天光,熬斷他的骨頭”,她倒是能有五分揣測段伯顏是老和尚。
但冷靜下來,還有五分,也無法真的確定。
別臨了臨了,在這種關頭找錯了人。
她心中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又有一種浮遊朝生暮死之感。
她深吸幾口氣,用手搓搓臉,讓自己精神一些。
就算老和尚是,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她向來信奉一句話,便是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鬱清梧再過來的時候,就發現她精神好多了。她還有闲心問起他之前的事情。
這可真是讓他受寵若驚。他聽見她問,“我方才瞧見了你寫的藥方,你的字寫得很好。”
鬱清梧:“先生說我的字雖然有內抱不群之心,卻沒有外欲混跡之心氣,還要多練練才好。”
蘭山君:“你的字師從鄔閣老嗎?”
鬱清梧點頭,“是的,但先生的字比我好多了。”
蘭山君:“你不用灰心,先生比弟子好,本來就是應當的。”
她頓了頓,似乎是安慰他一般道:“就好像鄔閣老的先生肯定比他好一般。”
鬱清梧聽了她的話,不免開懷。雖然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字不如先生而傷懷過。
所以說,山君姑娘的心就是太柔善了。
蘭山君倒是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她隻是繼續試探性的問:“我記得,你今日還說,鄔先生師從折太師?”
“那是先太子的太師,如此看,鄔先生竟然跟先太子是同門——”
鬱清梧點頭,“應該算是。”
蘭山君:“能給太子做太師,字想來是最好的。一一順下來,相當於你的字也是最好的。”
鬱清梧笑起來。
他說,“也不是。”
他想了想,道:“若說最好的字,應當屬鎮南將軍。”
蘭山君呼吸一窒。她確實是想引著他往這上面說的。沒曾想他自己先說了。
他說起段伯顏來,簡直信手就來,“他跟陛下是一個先生教導出來的,聽聞年少的時候很是猖狂,曾言自己是天下第一字。”
蘭山君聽得笑了起來。
她看過老和尚的字。
隻看見過一次。就是他醉酒後帶著她醉打老道門那次看見的。
但她當年還不識字。
那八個字,她不認識,不知道叫人必有終,古無不死。她隻覺得很好看。
好看的東西,她都想要。別的也就算了,需要花銀子買,可這字明明老和尚會寫,為什麼不給她?
她當年也倔,在地上哭得打滾,嗷嗷叫喚,一邊哭一邊看老和尚,見他沒什麼表示,就去泥地裡打滾。
老和尚無奈的站在院子裡替她洗衣裳,喊道:“山君啊——別哭別滾啦,滾髒了衣裳,我這老胳膊老腿哪裡受得住這般洗哦。”
她最後也沒有跟著老和尚練字。
但她想,若是把段伯顏的字拿到她面前來看一看,些許能認出來。
畢竟在她的記憶裡,依舊模模糊糊是有些印象的。
讀書識字,也算是她的執念。如若不然,她也不會碰見蘇行舟。
她便跟鬱清梧道,“聽你這般說,我倒是好奇了,想要看看。”
鬱清梧一聽,心中湧上些歡喜:“這有什麼難的?雖然過去了十幾年,已經沒什麼人記得他了,但是先生卻有他的手稿,小時候還曾經給我看過,我留著呢,姑娘要是想看,我就給姑娘送過去。”
蘭山君再三感謝,“我字寫得不好,若是能瞻仰瞻仰,說不得能寫得更好。”
鬱清梧也想起了她家師父的字。
他說:“你的字也是你家師父教的麼?”
蘭山君:“是。”
她還願意給他寫幾筆。
她的字是上輩子跟著母親學的,後頭覺得母親的字軟綿綿,便又買了書回來描紅,學這個學那個,學到最後,母親的佔五分,其他亂七八糟的佔五分,反正是四不像,但總上有了自己的風格。
反正肯定是不像老和尚。
她提了筆,在一邊寫了幾個字。
“元狩四十八年,春。”
鬱清梧見了,還是誇贊的,“你的字很有氣勢。”
但其他的,也誇不出來了。
錢媽媽過來給他們送糕點吃,聞言悄悄的翻了個白眼。、
——要是她,她閉著眼睛都能誇出幾朵花來。
她老人家勢必要給年輕人做一做榜樣的,於是特意走過去,呀了一聲,拿起來看:“瞧瞧,瞧瞧,這橫豎撇拉,瞧瞧,沒有十幾年的功夫,是寫不出這筆字的。”
蘭山君:“……”
她好笑道:“也不知道媽媽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錢媽媽便訕訕道:“當年我誇人也真誠得很,隻是這麼多年跟著老夫人罵東罵西的,很是退了些本事。”
可見無論是什麼本事,都是要長久修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