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一直秉承的態度。
她會把大多數事情,都輕輕放下,而掌心永遠隻捧著有限的人和事,日子過得簡單而悠闲,既不漠然也不熱絡。
而或許她窺不見所有,但又有什麼要緊?
因為所有人都隻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整片空宙卻茫茫無邊際。
故而隻要過得隨意舒坦,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
這些日子來,陛下的政務繁忙駁雜,每日歇息的時間都不會很長,這讓鬱暖多少有些寂寥。
但她也明白,戚皇就是戚皇,會鍾愛一個女人,卻不會因女人而荒廢天下。
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陪在她身邊。
於是陛下便為鬱暖舉辦了一場宮宴,讓她不用那麼寂寞。
這是鬱皇後坐上後位以後,頭一次出現,來的貴婦人亦有很多,從殿中綿延至宮苑裡,少有數百人。
鬱暖坐在上首,俯瞰著每個人的姿態,皆帶著恭敬的笑意,亦或是不屑卻維持著表面的儀態,而每個人都像是戴了一層面具,令她毫無胃口。
她遠遠的看到了原靜,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但那個女人卻有些淡淡的對她微笑,像是對著一個熟悉的老友,又像是陌生人。
她想起,因為自己的失蹤,兄長一直不肯與原靜成婚,叫她空等了好多年。
鬱成朗說,不找到妹妹,他無臉面成家立業。原靜和兄長的昏禮,她亦並沒有去,因為那兒太過吵鬧,陛下怕她心口受不住。
鬱暖頓了頓,也對原靜微笑起來,卻有些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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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移世易,很多感情深埋在心底,卻被一重重隔閡壓過,但會在未來的某一日,相見時又滋生感慨,熱淚盈眶。
人類便是這樣復雜而矯情。
傳聞中,鬱氏體弱多病,看來確確實實是真的。
這位寵冠後宮的長安第一美人,面容羸弱蒼白,隻一張臉卻精致有韻味,一顰一笑皆有叫人學不去的軟和和大方。
隻是她看上去病恹恹的,對於任何話題都不太有興趣。
很快,鬱皇後的長裙逶迤在明鏡樣的地上,一步一步嫋娜離去了。
她背影卻像是個懷春的少女,長發高高绾起,簪以玉釵步搖,隨著她快速的走動而細微的搖動。
趁著外頭天氣稍暖,鬱暖拒絕了轎撵,自己走回了紫宸宮。
她忽然迫切的想見他,似乎每有感觸,都是又一場熱戀的起始。
雖然身為皇後,但鬱暖從來沒有自己的寢宮,陛下就連修葺一類的借口也沒有找,隻是每日與皇後同吃同住。
甚至在內侍候的宮人,還會看見陛下抱著纖瘦嬌小的皇後,在花園曬太陽,而年少的皇後則在皇帝的耳邊嘰嘰喳喳說了一通話,陛下打橫抱著她,時不時從容親吻她的面頰,表示自己一直在聽她講話。
然後皇後便生氣掐他一下,摟住他的脖頸搖一搖撒嬌,讓他給個評價唄。
陛下便低笑起來,堵住了她說話時的軟綿嗓音。
不管旁人是否覺得,這樣的日子沒羞沒臊的,作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她又是否有尊貴的姿態,但鬱暖卻很喜歡。
很喜歡,並永遠懷念。
她提著裙擺,進了御書房,隔著外間便聽到他們在裡頭議事的聲音。
由於皇帝的命令,那些太監和宮人從來不敢攔她分毫,隻是鬱暖很懂事,從來不會聽壁腳。
“陛下——臣以為,待平喀舍爾之後,應當借此東風,休養生息,再轉而打壓西南。至於顎族,去長安甚遠,想要一舉打壓非是無法,卻不若先前的方案穩定。”
“陛下,臣附議。”
頓了頓,鬱暖聽見他的聲音緩慢優雅道:“鬱成朗,你認為呢?”
鬱暖聽見兄長的聲音響起:“雖則冒險,並非不成。且顎人近些年太過猖狂,雖遠長安,卻是個心腹大患,即便不能一舉殲滅,卻也必煞煞他們士氣。臣聽聞距顎人最近的岑陰縣不堪受擾,為蠻夷燒殺搶掠無數……”
接著這些人便爭辯起來。
於是很快,皇帝便把爭論的最歡,並且固執認為顎族不能動的幾位都請了出去,並平淡卻不容置疑的告訴他們,沒有選擇,隻能商議對策。
鬱暖本想要轉身離,卻頓了頓,輕輕嘆了氣。
她的戚皇陛下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除了陪她的時候,大多時間都在議事。
現下恰逢武威大將軍率兵攻打喀舍爾草原,前線捷報連連,她聽不懂那麼多軍政之事,卻也知曉一路進展的較為順利。鬱暖對於原著的軍事線記憶很模糊,但她也記得,仿佛不該是這麼早的。
內憂外患之下,要平喀舍爾卻不理西南,並不是多麼明智的決定,因為西南與喀舍爾版圖相接,一旦處理不好,便會有大礙。而喀舍爾和極被顎族有盟約,非友非敵,互相心照不宣掣肘中原。
而原著中,戚皇攻陷喀舍爾,至少比現在晚了七八年。
鬱暖踏著綿軟的長毯,看見那些人出來。為首的幾個老官員皆一愣,立即要跪下行禮,她隻是搖搖頭,作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快些離開。
很快,書房內又有鬱成朗說話的聲音:“陛下,阿暖的病,難道隻有顎人供奉的巫族大祭祀能救?聽聞他們診治的法子很是血腥,每代隻傳一人,她未必受得起……況西南王雖與咱們達成同盟,但以臣之見,仍是不能輕信。”
皇帝似乎微笑了一下,緩緩道:“朕不做無把握之事。”更多的卻沒有再解釋。
鬱成朗道:“是臣愚鈍狹隘了。”
不說外公是否收了那份心,但西南王所求,不過是不願被朝廷壓榨憋屈的死去,但若將來的皇朝的繼承人也擁有西南血脈,或許尚有轉機。
因為鬱成朗很明白,西南王愛護自己的子民,若非萬不得已,定不會枉然一戰,他沒有後嗣,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西南。
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燕宿雲很愛惜自己的外孫女,他把所有的愧疚和疼惜,都傾注在了鬱暖身上,故而這次的盟約十有八九,並不會被毀去,而朝廷與西南達成共識,更多了休養生息的機會。
在兩三年前,陛下便一直在研究顎族,無論是生活習性,還有各方宗教禮儀,亦或是歷史架構,陛下看的都是顎語籍,也不曾避諱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是博聞廣識,對顎語感興趣,但事實上陛下是含著耐性和冷酷,一點點了解自己的敵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身為帝王的職責,不容許他勞民傷財,隻為一個女人出兵攻顎,或是繞過為心腹大患的喀舍爾,先就極北顎族。
這些想法,從未出現在乾寧帝的想法裡。
皇帝不僅有心愛的女人,還有無邊無際的廣袤疆土和無數子民。
為皇者,固有天下,卻亦須承擔責任。
為了得到一個平衡點,這些年來,乾寧帝從未有半日的歇息,即便鬱暖失蹤了,也沒有放棄為她尋找真正康復的途徑。
金色的夕陽灑落在絨毯上,也點在鬱暖鞋尖的明珠上,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她站在外頭,眼睫微顫,卻隻是笑了笑,一步步很輕很慢的從書房外,又一次繞回了寢殿。
鬱暖沒有走進去,隻是坐在回廊的朱色矮牆上,慢慢看著天際的雲卷雲舒,還有那抹開闊的碧藍。
她是個有些愛哭的女人,但現在卻不了。
因為陛下為了她,正在負隅獨行,為了她不眠不休。
所以,她一定要堅強而樂觀,要像他期望的那樣,每日都很快活才是。
她恍惚間似乎記起,自己從前似乎也見過他的顎語書籍,現在正擺放在紫宸宮的紅木架上。她上回看見,便覺得眼熟。
或許,陛下在很久以前,便開始為她考慮良多。
久遠到,在朦朧記憶中他們頭一次成婚時,她便能看見一些隱約跡象。
隻是她亦從來,都把善惡和喜惡想的太簡單,所有的事情都看見表象,嫌棄他無趣,認為他是故意嚇唬她,認定了他是無情冷漠的男人,滿心調侃旁觀著。
但卻一直不願意去看,那一層情深脈脈的內裡。
即便是戚皇,也會有愛人的心,雖然偏執可怖,但也竭盡全力呵護她,使她開心。
鬱暖慢慢笑了笑,對著遠空閉上眼。
幸好,還不算太晚。
……
乾寧二十三年,鬱暖的身體便已不太好了。
她每日都要服許多藥,而聽聞這些都是以皇家收藏的古籍裡的配方做成的,雖能治標,卻無法治本。
而經歷了一年多的整治和梳理後,皇帝陛下會親徵極北顎族,這樣的事瞞不了鬱暖。
她明白,當自己聽到確切的消息時,便是他真正要出徵的時候,也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誰。
鬱暖躺在病床上,摸了摸太子的腦袋,溫柔的笑著問他:“我們哥哥今天學了甚麼?”
於是太子回答了她,隻是說話的時候,卻板著臉,像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陛下把他當作真正的儲君教養,無論是學識還是武功,都從這樣小便嚴厲要求,會說話會走路時,便要先於別的孩子學會跑,學會背書寫字。
太子沒有享受過太輕松的日子,仿佛和戚寒時年幼時一模一樣。
於是太子像他父皇一般,說話簡略扼要,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卻那樣像鬱暖,使他看起來不太嚴肅,反而是認真更多些。
此時他看著母後,難得有些一頓一頓,抑制住些許喉口微末的哽咽:“母後,今日學課時,先生教了兒臣曾母啮指痛心之典故。”
“先生說,母子連心,母親有了痛楚,即便隔得再遠,兒子也能覺。”
“您近幾月一直躺在病榻上,您心口老是疼……兒子也心口疼得緊。”
他到底還小,宮人口嚴,但太子聰慧,如何不覺鬱暖的身體危在旦夕。
但父皇說,男人可以有眼淚,卻必須在他的女人瞧不見的地方。
所以太子認為,自己不能在母後面前哭。
鬱暖捏捏他的面頰,唇色淡而蒼白,卻笑得很溫柔,聲音很輕緩,像是天邊虛無縹緲的雲絮:“傻孩子……”
她卻不知怎麼安慰她的兒子。
他還這樣小。
陛下出徵那日,尚在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