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成朗還留在西南,並未回到長安,他過幾日要護送她去清河以南,在那兒把鬱暖送上去江南的船,再通過瓊嶺關回長安。
隻有妹妹孤身一人,鬱成朗也不放心。
這幾日,鬱暖也並沒有再見到那日指她的人,她知道,那人應當是西南的世子,然而,聽鬱成朗說,那位世子甚至被勒令思過。
作為看過原著的人,鬱暖覺得世子並不正常,甚至十分危險。原著中,西南王的死,便與他有直接的關系。
自然原著中西南王是病死的,那並不是任何人下的手。事實上,西南王已至遲暮,強弩之末罷了,真的與朝廷對上並沒有多少好處,隻會耗盡自己的精氣神枯竭而死。
西南王的死因不止是得病,還是因為在重病中被人所謀害,導致了直接中毒而亡。
雖然對外公布的是得病,但皇帝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對於這件事,鬱暖記得很深刻,因為面對多年宿敵燕宿雲之死,乾寧帝隻是淡淡一笑,將密信焚燒殆盡,從此略過不提,亦沒有過多嘲諷和評價。
他繼續著手準備開拓下一步的版圖,和進一步鞏固西南的兵權,並將這塊土地的價值和優勢利用最大化,從而慢慢向喀舍爾伸出獠牙。
乾寧帝的態度不可謂不隨意,仿佛西南王的死隻是微不足道的事,也不值得哪怕半分的喜悅和松懈。
鬱暖覺得男主很冷情可怖,但同時,也有些擔憂西南王。
這樣的感情,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從靈魂深處發散出的坦然,包括她對鬱成朗的親近,還有很多很多的期許和惶惑,復雜到難以言明。
於是鬱暖踟蹰一下,仍是對西南王道:“請您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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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小心世子。”
鬱暖抬起眼睛,對老人笑了笑,柔和道:“隻是一個提醒,是我微不足道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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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旁人,西南王一定不會在意。
但若是鬱暖,即便他不相信,也會放在心裡。
老人幹燥溫暖的大手,輕撫撫鬱暖的頭頂,又拍拍她的肩膀,慈和道:“外祖父記住了。”
他沒有說更多,也不會提更多。
隔日清晨,鬱暖出發之前,才發現西南王預備帶著兵準備送她。
年逾五旬的老人告訴她:外祖父能一直送你到西南邊界,看你走遠了,全然瞧不見了,外祖父就回魯安城。
西南王都的人,在當日清晨皆探出頭來,好奇的看著這一幕。
他們尊敬的西南王,親自領兵,穿著肅整,護送著馬車的神秘主人,一路穿過整個魯安城。
而出了王城後,城門上的將領們尚能看到遙遙一串的車隊,正往更遠的南方緩緩前行。
到達邊境時,已是六日之後。
其實王都離西南邊界很近,快馬加鞭不需兩日,但鬱暖的身子愈發難以維繼,故而車隊的速度也很慢。
終於,就在此刻,西南王便要送別他的小外孫女。
鬱暖的心情很復雜。
隻是短短一月不到,她仿佛從原本的世界,再到西南邊界,已然跨越了很長的距離。
但她沒有更多的難適情緒,相反,不知是不是潛意識作祟,她融入的很快,在此離別時分,些微的愁緒蔓延上心竅,悄然啃嗜了原本的彷徨無措,讓她仿佛與原主融合為一體。
她對著老人微笑,眼淚從面頰滑落時,有些莫名的茫然。
西南王拍拍她的肩膀,對鬱暖溫和道:“不要哭,阿暖。”
西南王年紀大了,視線偶爾不太清明。
於是他眯著眼,久久看著遠方的草木,似乎能透過碧藍的遠空,瞧見那道潺潺的清河。
那是燕明珠十幾年前出嫁的方向。
他卻沒有親自送走他唯一的孩子。
幸而,這次他沒有再犯糊塗。
至少有生之年,他見到了外孫女最後一面,如此便知足了。
或許是懷孕的關系,她的情緒總有些鮮明。
鬱暖看著西南王,抿去眼角的淚水,柔和道:“請您不必太過要強了。”
“隻要您還在,總有那一天的。”
“請您也多聽聽花開雪落的聲音,垂釣舞劍,賞花賦闲。”
她有些抱歉,垂眸道:“對不起,那隻是我的看法,我懂得,您未必這樣想。”
西南王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鬱成朗騎著馬對他遙遙拱手,沙土在落日下飛揚,微風吹拂夏日的柳梢,一切都靜默而泛著朦朧的金色。
老人緩緩把衣袖裡帶血的帕子牢牢遮掩,裡裳裡露出一角描金的書信,上頭隱約有遒勁舒雅的一捺。
西南王把書信握在手裡,一點點以內勁撕毀成碎片,隨風飄揚向長安的方向。
老人在馬背上,看著遠去的車隊無奈一笑。
這兩個傻孩子,真以為那些胡話能騙人。
與西南王離別,鬱暖便沒有再哭了,隻是趴在馬車上愣愣出神,託著腮不語。
鬱成朗有些怕妹妹吃力,或是心情不好,於是調轉了馬頭,讓她撩了車簾,他邊騎馬,邊和鬱暖說著話。
不曉得聊了些甚麼,七歪八拐天南海北,又說起江南富庶,以及朝廷新出的治理之方。
鬱暖根本沒聽進去幾句,還是有點憂心忡忡,一邊啃著金果子,腮邊沾著一點汁水,含含糊糊終於問出口,道:“我……能不能不要見,那位陛下?”
鬱成朗當時就想,不要叫陛下,叫夫君。
但他好歹是當哥哥的人了,怎麼能這麼哄小姑娘,於是鬱哥哥嚴肅道:“自然,陛下是你的丈夫,你怎麼可能不見他?阿暖。”
鬱暖皺著眉,咽下果肉,才開口道:“那、那我應該怎麼表現?”
她對這件事沒底。
鬱成朗想了想,認真皺眉對她說:“你記住,見到陛下要乖一些,不要再鬧騰了,也不準任性,陛下叫你喝藥,你不能耍賴,陛下讓你聽話,你就要懂事。”
“今時不同往日,陛下未必會再嬌縱你。”
這話不是開玩笑,陛下變了很多。
如果阿暖再哭鬧撒嬌,或是不懂事不聽話,也許都不會,再被她的夫君捧在掌心寵溺包容了。
自然,這些都是鬱成朗的推斷,隻是來源於他自己的見解罷了。
他從更小時,就跟在陛下身後做事,隻是寥寥的數面,便見證了陛下從年少時的鋒芒畢露,自信而孤高,到從前的寡言冷銳,通身皆是沉肅犀利。
……直到現下,洗盡鉛華之後,褪下寒芒鋒銳,從容而儒雅,衣著樸素,左手緩緩輪捻過佛珠,一切籌謀深算盡斂眼底,露出的卻是平和淡靜的模樣。
卻也,深不可測。
若說從前的陛下,還是比阿暖年紀更大些的深沉長兄,現下卻並非是同齡人,更像是一個歷經千帆的長輩。
可是阿暖,卻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即便迷茫的要命,卻還總是希望忘記煩惱,彎著眼笑眯眯的。
盡管她不記得很多事情,更有因為記憶的不便,所帶來的拘謹,卻不能掩飾她天生的嬌縱。
軟軟撒著嬌,卻很篤定的單純著,仿佛所有人都會把她保護的很好。
但,陛下真的會麼?
第77章
兩人又一路南行,到達清河畔時已然是第二日正午。
鬱暖的行頭很多,除卻每日需用的東西,還有各色西南王給她捎帶的回鄉禮。後頭整整有十幾個馬車皆用來置東西,不僅是綾羅綢緞,還有各色產自西南的玉器黃金,並給未出世孩兒挑選的兵器,再有就是兩張房產地契。
當時鬱暖是拒絕的,西南王更沒勉強,隻是樂呵呵的順著她:哦哦不要就不要,乖暖甭生氣。
然而,他隻是坦然的使喚僕從把這些全俱收納入隨行物件兒裡頭,卻並未曾與鬱暖再提起。
直到他們出發時,鬱暖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
她撫著隆起的肚子,蒼白的面容上有些憂愁的神色。
其實這些東西,她自己用著也沒有幾分用處,錢財地契她無甚概念,更遑論這都不是她的。
但留給孩子……孩子真的需要麼?
不過是老人一份心意罷了。
事實上她對江南之行充滿憂慮……
她害怕生孩子,婦人分娩,兒奔生娘奔死。更遑論是在古代,疼得發顫生下的孩子,還未必能長成,想著這些,即便是滿目芳菲,也皆成虛無一片。
其餘的,大約便沒有了。
她潛意識裡,對這個世界有些熟稔。仿佛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倒映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而那個人就是冰山一角下,埋藏在深海中沉寂深睡的自我。
這種感覺很奇妙,但使勁回想,卻甚麼也沒有了。或許做夢的時候,才是最貼近她自己的,待夢醒時分,影影綽綽光怪陸離的碎片,卻隻會令她茫然至極。
她覺得,或許自作多情,也或許真是那樣,她的過去遠沒有那樣簡單。
如果說一切實在的物質都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她和一桌一椅本質上也沒什麼不同,隻有存在的方式不類,但精神上卻是獨立而清明的個體。
她清醒並且分明的認知,自己就是本我,並沒有被任何人所影響轉化。
所以當她發現自己的行為處事,還有一切的反響,都和記憶中的自己不同,那她真的是她自己嗎?她所處的地方是現實,還是杜撰出的荒謬環境?因為即便夢境中,也會出現相同的一切痛覺和感情波動,隻是更為古怪離奇,毫無邏輯。
但若這是現實,那是否可以認為其中潛移默化的轉變,是被她丟棄遺忘了的?
出於對自我認知的清醒自信,和大膽的設想……原主會不會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