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暖比起她的母親,更多了幾分蒼白,瞳孔的顏色也更淺一些。
這點卻和西南王很類似。
常年曝曬在西南的烈陽下,老人的眼睛是一種很淡的琥珀色,比起年輕的小姑娘,多了些冷厲和睿智,卻不妨礙他們對視時,互相都覺得很奇異。
鬱暖也不知道,怎麼又突然冒出個外祖父,但她卻沒有更多驚訝的感觸,除了些微的疑惑,表現的很平靜。
看見鬱暖的模樣,米琪娅公主也覺得有些驚訝。她原以為,這個姑娘穿著喀舍爾的袍子,已是很美,卻不想她更適合中原的衣裳。
骨子裡的寧和高貴,和精致婉約的樣貌,讓她看上去並不比任何一個公主差。
米琪娅公主抱著袖,站在一邊用生澀古怪的官話道:“西南王,本公主不管你編造出什麼樣的話來欺騙我,但暖暖不能給你,她是本公主的婢女,得服侍我一輩子。況且她肚裡的孩子屬於我們草原上的一員猛將,你帶走她……”
公主冷笑起來:“……讓本公主怎麼與她的丈夫交代?”
鬱暖的面色有了波動,她的語氣拔高,有些微的冷凝:“公主,您不要亂說話。我們在路途上相識,您救我一命,不問自取帶走了我的約指,讓我扮作婢女在您身旁,我都可以認。”
“——但是,您不能汙蔑我的孩子。”
話說到這裡,西南王輕咳了一聲,神情有些古怪,卻沒有多說什麼。
鬱暖有點懷疑,鬱成朗到底和他說了什麼。
鬱暖繼續說著,語氣卻又變得平和淡靜:“公主,我的確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也受過您的恩惠,但如果可以的話,您能把我的約指還給我嗎?”
“它……對於我很重要。”
她覺得,這是原身的東西,如果在她這裡丟了,總是有些對不起人家。
米琪娅不欲再談,隻是起身冷笑道:“中原人都是慣騙,本公主早該認清。你們中原人,品性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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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成朗忽然起身,看著米琪娅公主,伸手道:“拿來。”
他的眼中凌厲之色盡顯,又重復了一遍:“拿、來。”
米琪娅冷笑起來,不說話了,隻是起身準備離去。
西南王忽然開口道:“公主,你若是聽話,本王看在你救了阿暖的份上,許你八萬兩白銀,並千頭牛羊。這些資產都歸你,足以抵消你救她的恩情。若你執意不肯,怕是由不得你!我想,喀舍爾王應當不會為一個女兒的死,而大動幹戈。”
西南王坐在那兒,眉宇間精光頓現,殺意彌漫。
米琪娅能感覺到,西南王不是在開玩笑。這已不是口舌能解決的問題,對方根本不打算給她任何機會。
米琪娅公主頓住。
都說財帛動人心,對於權貴來說也如此,如此龐大的錢財,對於她而言或許也是很多年內都得不到的。如果放了一個侍婢,卻得了一筆不小的財產,卻很是劃算。
公主撫過紗帽上的金線,靡麗的嗓音緩慢道:“讓本公主再考慮一晚。”
話音剛落,鬱成朗抽出佩劍,撕裂風聲迅速橫於她的脖頸前,冷漠道:“把我妹妹的約指還出來,不然本世子便讓你一文錢也拿不到,並立即去見你的喀舍爾之神。”
米琪娅公主棕色的眼眸睜大,看著鬱成朗俊挺冷冽的眉目,難以置信道:“這便是你們中原人的待客之道?”
鬱暖袖手一旁,終於柔和出聲道:“公主,我的東西,你何必留著,它在你身邊也並無用處。”
如果原身的家人幫她拿回來,自己也沒有資格阻止。
況且……鬱暖也覺得,仿佛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對於她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米琪娅公主進西南王的花廳,並沒有帶人,因為西南王不允許,她便也無所謂。畢竟,她很篤定,西南王不敢拿她怎樣,但卻忽略了還有個鬱成朗。
西南王爺並未阻止外孫的行徑,這讓公主非常惱怒,甚至放話要讓她父王帶兵攻打西南。然而並沒有人相信她。
隻有鬱暖開口道:“兄長,請不要為難公主,我們好好說話。”
鬱暖看著鬱成朗的眼神還是有些生疏,但卻願意叫兄長了。這讓他有些微的喜悅,不由松了手,示意幾個婢女把米琪娅按回位置上,倒茶“好生”侍候。
米琪娅自然憤怒不已。
話題進行到最後,米琪娅公主終於松口,答應把約指還給鬱暖,隻是鬱成朗不允許她離開,於是便派侍女去府中,把約指快馬加鞭帶回王府。
錦盒中躺著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雕鳳約指,套在鬱暖的手指上,是恰恰好好潤澤細膩的觸感。她觸摸著失而復得的約指,心中有些難言的感慨。
她套上了約指,通身的氣場有些微妙不同,眉目間多了些寬和,露出了一個連她自己也沒發覺的笑容。
鬱暖對著米琪娅公主一禮,輕聲道:“謝公主這幾日的招待之誼,阿暖不會忘懷。”
米琪娅公主得了西南王的謝禮,面色才緩和起來。
公主對鬱暖的感覺有些復雜,此刻隻是冷淡道:“你真該看看你背後黥了什麼,是它救了你。並不是,本公主。”
說罷,米琪娅公主轉身離去,把面紗緩緩覆上面頰,對西南王一禮,又沉默看了鬱成朗一眼,幹脆離去。
待公主的身影不見,鬱暖才扶著肚子,慢慢被人侍候著落座,此時已面色蒼白,撫著心口,腦中還盤旋著米琪娅的話,連思索都有些費力。西南的氣候有些幹燥,一天中最熱的時,能令鬱暖覺得呼吸一口,喉嚨都會蒸熟。她非常不適應。
卻聽西南王對她道:“等阿暖生了孩子,便留在西南罷。”
鬱暖的手緩緩扣緊袖口,卻不曾出聲。
鬱成朗立即起身,回應道:“外祖父!阿暖的身份……到底不適宜留在西南,望您三思。”
西南王輕嘆一聲,又道:“是這個理。”
其實他早就想到了,無論什麼樣的理由,都不能把外孫女扣留下。他不能這麼昏聩,隻是想要親耳聽見,才會死心罷了。這樣的做法,不僅對西南百姓無益,對於外孫女也沒有任何好處。
鬱暖隻是垂眸坐在一旁,扶著額頭有些困倦,顯而易見的脆弱。
南王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原來外孫女與傳聞中一樣,是真的體弱多病到誰見了都害怕,這幅樣子,簡直讓老人的心都要被生生剜了去,於是立即召了蘇家人來為她診斷。
鬱暖卻勉強安撫一笑,露出一對小梨渦來,睫毛濃密垂落。不知為何,盡管這種感覺很不爽利,她卻已經習慣了。
而她總覺得,往常在這樣的時候,便回有人把她抱在懷裡,輕撫著她的脊背,給她按揉疼痛的地方,低柔輕哄她吃藥,又要說有趣的話來叫她開心。
然後,她便能笑倒在那人的懷裡,抱怨他怎麼一本正經說這樣的話。
她恍惚間,看見診脈的大夫已然搖頭拱手。
蘇大夫得出的結論卻是,鬱暖不適合西南的風土,本就羸弱的身子在這樣的氣候下,或許生產時都有心脈停滯的可能。
這並不是在瞎說,而患心疾的人,本就生產有風險。
西南王看著外孫女,終究是嘆息道:“那該如何是好?”
蘇大夫捋著胡須,淡淡含笑道:“依老夫看,若將鬱姑娘挪去江南待產,會是個很好的選擇。”
江南是個好地方,空氣湿潤新鮮,氣候暖和宜人,又是魚米之鄉,能吃用的也比西南要多。
最重要的是,江南離西南不會很遠,不至於讓阿暖懷著身孕在路途上顛簸太久,是個待產的好地方。
第76章
鬱暖並未在西南的王都呆太久。
因為身體的原因,她並不適合在西南待產,更遑論之後還要坐月子,這樣極端的天氣,對於她而言實在無法忍耐。
再者……沒人知曉她的孩子是什麼樣的,若是隨了娘親,天生體弱,那麼也得有個氣候好些的地兒安置。
鬱曖自己對於孩子,實在沒有更多的期許,或許隻希望他能健康便是,更多的也不曉得了。
西南王倒是給這個孩子準備了許多物件,大多是兵器類的,從長刀到寶劍,九節鞭或是狼牙棒,西南王表示,經驗之談,兵器總有不趁手的,換換才知道最喜歡哪樣,你別客氣,都收下。隔壁王麻子家閨女滿月得了數百件兵器,這算甚吶?
鬱暖:“”仿佛西南人都覺得習武是最好的出路啊。
如果是個小閨女,成日舞刀弄劍的會不會有點奇怪?
她在西南呆了近半月,西南王隻說要為她準備隨行的路引和各樣物件,借此機會,鬱暖便跟著西南王去了那個傳聞中的牡丹園,她甚至住在南華郡主少女時代的閨房裡。
西南王常年與軍隊駐扎在天聞山腳下,也隻壽宴時才會回府一趟。
而鬱暖的到來,卻使得他回府的時候增多不少,難得也有卸甲便服的時候,隻怕甲胄的寒光和血腥味太重,嚇著他的小外孫女。
鬱暖隨他遊遍整個王府,從魚池到假山,再至中間的小湖泊,她奇異的發現,到處都有南華郡主留下的痕跡。而閨房裡的擺件,更是聽聞自南華郡主出嫁來,從未改變過。
西南王談起這些,眼角的細紋總是微微翹起,那是真情流露時才有的,淺淡的,帶著對往昔歲月的懷念和惆悵的笑容。
“你母親那時,就是個女小子。”
“外公把這她的手,教會她使九節鞭,她不會書畫,不愛寫字,隻好武功,在烈陽底下扎馬步,曬得滿頭大汗,比打了十年仗的男人都能吃苦。她甚至偷騎馬隨本王去軍營裡,親手殺了好些從天聞另一頭流竄來的韃子。有人笑她到時未免嫁不出去,那些舞文弄墨的,皆喜歡柔性的女子……”
“她就賭氣啐道,她往後的丈夫,如果是個白面弱雞,憑什麼配娶她?那種癟三給她提鞭都不配!”
西南王說著,又像是蒼老了十歲,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了。
明珠那時還很小,愛著紅衣,騎烈馬,比男人都強硬,比太陽熾熱灼人,還不是,被逼遠嫁時的愁苦驚愕模樣。
鬱暖坐在陰影裡,託著雪白的腮,琥珀色的眼睛彎彎,含著點點笑意,對上老人同樣色澤的眼睛,照在陽光下的手,一點點不自覺擰起。
即便她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覺得自己剛來書中幾日,卻仿佛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原本的那個鬱暖。為什麼這麼熟練啊?
聽到南華郡主不肯嫁弱雞書生,她甚至覺得很好笑?
西南王每趟都要來鬱暖這兒坐一會兒,知曉她愛吃,便總給她帶來許多西南特色的小吃,隻是靜靜坐在那兒看著,並不打擾她。
而好幾趟,都遇見蘇老大夫給她切脈,西南王便流露出沉凝復雜的神色。
其實鬱暖並不曉得,鬱成朗那日給西南王說了些甚麼,導致西南王每趟聽到關於她肚子裡孩子的事體,總是流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
對此鬱成朗也並沒有解釋,隻是在私下時,對鬱暖露出一種歉疚的神色。
在鬱暖的好奇問詢之下,鬱成朗才尷尬道:“我告訴外祖父,你給陛下戴了綠頭巾,陛下雷霆大怒,處置了奸夫,你也陛下私下處置流放,我來西南便是為了偷偷找你,叫你少吃點苦頭……”
“你不要生氣,這立場不同,你的身份太過特殊,為防有心之人做文章,咱們不能沒有防範哥不是故意蒙騙外祖父。”
算起來,還真是莫名說得通呢。
聽說皇後久病,數月前的大典都沒露過面,然後鬱暖又這般出現在西南,仿佛強行生硬解釋也說得通,不然實在無人能解釋個中緣由。
也不知西南王到底信了沒……
鬱暖面色呆滯:“…………”
鬱成朗安慰她:“這並不是事實啊,我們乖暖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