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愈發蒼白瘦削,剛長出點肉的下巴,又迅速消瘦回去,一雙杏眼似是佔了小半張臉,顯得愈發可憐嬌弱。
病弱漂亮的小姑娘,在醒來後,卻彎了彎杏眼,與他輕輕道:“陛下,您不要生氣呀,我隻是多睡了一會子。”
她說著,握住他輕撫自己面頰的大手,放在冰冷的頰邊蹭了蹭,乖巧又討喜,像是在討好主人的貓咪,露出自己熱乎乎的肚皮。
戚寒時由著她,低低喚道:“阿暖。”
鬱暖抬眸看他,想要努力坐起身,卻沒什麼力道,隻得由男人把她抱在懷裡。
即便在初夏時節,她卻渾身泛冷,牙關緊緊咬著,裹上了一件外袍,讓自己不要哆嗦,不然會惹他生氣。
她一旦表現出虛弱的模樣,他便會有些陰翳可怕,握著她的力道也會加重,或許皇帝背地裡,更不知折騰了多少大夫。
那些人並非醫術不精,實在無辜至極。
她依偎在皇帝懷裡,輕聲安慰道:“陛下,您不要難過,也不要去為難旁人。”
鬱暖很難得的說了些真心話,很平和的靠在他胸膛上,近乎虔誠低嘆道:“我啊,其實已經很滿足了。”
“能走到這一步的話,已是上蒼的恩賜。”
他輕吻上小姑娘柔弱的眉眼,平靜低沉道:“太醫瞧過你,隻說你是體虛,不必想太多。”
鬱暖輕輕搖頭,在他的懷抱中含笑,淡色的唇瓣輕啟:“陛下。我自己的身子,怎麼會不明白。”
她接著說道:“我的日子,很快就要走完。但是,您的一生還很長。”
“很多事體,都不足以延續一輩子那樣長,即便是悲傷,也終歸會被稀釋。而您會有很多的妃子,許多優秀的子嗣,所以我……”
他隻是淡漠打斷道:“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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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少女冰涼的手腕,低緩含笑道:“等你生下孩子,朕便封你為後。”
“我們的孩子,會是太子,若是個公主,便是朕的掌上明珠。”
鬱暖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有些迷茫,伸手輕輕撫摸小腹,怔然道:“……那麼,我替他感謝陛下。”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撐到孩子出生了。
還有整整七個月的時間,可是疼痛來的這樣早,短短幾日時間,她便已然快要枯竭。
鬱暖根本吃不下甚麼東西,但仍舊強撐著洗漱完,喝了一些粥藥,還想去花園裡走一會子,但她實在太羸弱,就連皇帝的寢殿都步不出去。
走了幾步,便軟了膝頭,在她快要倒下的時候,便被皇帝攔腰抱起,抱在懷裡。
她在男人的懷裡,側眸看著外頭的清風明月,有那麼一點微小的失落。
他修長微涼的手指,一點點撫過她泛涼的額頭,還有嬌氣的眉眼。
鬱暖在他的懷裡,細細喘息,一點發絲貼在頰邊,被汗水濡湿,顯得有些狼狽。
她努力過了,但真的不成。
她走不動路了。
感受到他堅實的臂膀,還有無聲壓抑的思緒,鬱暖忽然眼眶有些潤澤起來。
在最後的一段時間,她也變得很感性,仿佛心扉很容易便能被撬動開,露出裡頭軟嫩鮮紅的血肉,依依不舍的顫抖著。
她靜靜仰頭看著他,有些低喘著,微笑撫上皇帝俊挺的側顏,卻閉上眼緩緩道:“我……其實夢見過您的一生。”
乾寧帝把她抱得更緊,並不好奇。他隻是抱著心愛的女人,一步步往回走。
“那是,波瀾壯闊,輝煌燦爛的一生。”
“所以,請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改變任何。”
“請繼續,完成您偉大的夙願。”
她閉著眼,唇角淺笑著,淚水從面頰滑落,滴在帝王懷抱她的玄色衣袂上。
第67章
鬱暖實是沒有力道,再多說甚麼了。
說完那些話,便已然抵不住困倦之感,窩在他臂彎裡沉沉睡去。
事實上,對於現下的她而言,每一天都很珍惜,因為大腦的暈眩脹痛,是成倍與日俱增的,故而並非忍耐了一日,她便能產生慣性,再去接受第二日的痛楚。
或許那個情節,是鬱大小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所以比前頭催促更尖銳可怖,仿佛在腦內放了數十個火警鈴,雖則無聲,卻令鬱暖隱隱覺得自己的耳膜都要被刺透。
又似有把無形的鈍刀,在緩緩從頭顱上一點點壓迫著她,雖不尖銳,但每日都往裡進一分,直到頭顱無法忍耐而龜裂開。
但鬱暖仍沒有放棄。
她想,承受這些的話,其實也無所謂罷。
能堅持一天,便是一天。
她不會就這樣放棄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早晚都要自刎而死,誰說她的堅持是沒有意義的?
僅僅過了十幾日,鬱暖便又消瘦了一些,雖然沒有到達骨瘦如柴的地步,但卻顯而易見的很羸弱,團在錦被裡便像一隻小巧的貓咪,無聲無息。
有時鬱暖甚至會覺得,她所有的重量,或許都在腹中的孩子身上了。
皇帝留在她身邊的時間,也愈來愈多。
以往她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他也是常有的。
因為他太忙了,政務繁雜,國事勞頓,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一個小姑娘。
盡管她是皇帝的心尖肉,但這個男人的身份便注定了,即便是最心愛的女人,也遠遠不足以佔滿他的生命。
於是皇帝總是,把最珍貴的東西留給她,把最有趣的東西也賜給她,卻唯獨少了他自己。
而如今,一切都那麼不同。
幾乎除了早朝和議事,他再也沒有去過旁的地方。
就連批奏折的書案,都搬進了寢殿。鬱暖的一切需求,都由皇帝親手伺候,穿衣梳頭,或是洗漱散步,隻要他得空闲,必然會親自陪著她。
鬱暖醒時,與他獨享寧靜,而她昏睡時,殿內便有各方聖手頻繁出入。
但即便如此,連日來,也並無可施行的法子。
從脈象上看,鬱氏的病越來越重,但卻無人能指出,到底傷在哪裡,又如何對症下藥。
他們隻知曉,她一日譬如一日昏沉,連思慮的能力都要差一些,各樣都變得遲緩而痛苦,仿佛隻有昏睡,是她存在於世間的唯一方式。
說到治腦子,這樣的事體無論是誰都沒有把握,像這般的不明病症,亦無人敢擔保能把她毫發無損醫治好,隻得用最尋常的方式溫養著,不敢行差踏錯。
他們討論病情時,便會去御書房內。
皇帝很少言語,隻是聽著他們高聲辯論,在一旁慢慢記錄幾筆。
直到御醫聖手們稍稍靜默下來,他才慢條斯理把方才說話的每一個人,都叫上前來,針對那人所言展開詢問。
陛下說話時,並沒有多餘的口吻,調理清晰,精準扼要,可被他問話的人卻忍不住汗流浃背。
久而久之,大夫們私下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思,便告吹了,皆不敢用爭論的方式壓制於人,隻敢想清楚再開口。
陛下更要求每人每日,皆要想出不同的法子來,寫下呈上。想不出的話,就在書房內,一直想到有法子為止。
隻要言之有物,都有重賞。
眾人經年所學,卻被鬱氏的病給難倒了。
畢竟那是陛下的心肝肉,真試了旁的法子,卻失敗了,誰也擔不起責。
師從北海醫道的李韋生,卻在某日晨時對皇帝拱手道:“陛下,草民有一法,可暫緩娘娘的病情,隻是這其中一味藥,或許……”
皇帝修長的手指執筆,在澄紙上寫了一行字,沉吟道:“鵠雪草?”
李韋生有些驚訝,恭敬道:“正是。若以此草鎮靜,娘娘或可保半年仙壽。”
皇帝從年少時,便有閱覽群書的習慣,在醫術方面頗有心得,隻不曾有空闲,似聖手們一般,各處醫治病人。
而即便他不醫人,讀的醫書卻算不得少,該明晰的醫理也了然於胸。
皇帝不置可否,繼續聽著一旁的聖手說話,筆錄的動作不停,一邊對李韋生淡淡道:“用了這草,她也活不成了。”
陛下並未有怒,隻是客觀的陳述事實,並否認了鵠雪草的建議。
李韋生卻有些羞慚。
醫者父母心,可他不是鬱氏的父母,自然不在意她肚裡的胎兒,見陛下如此看重這位娘娘,他才劍走偏鋒,壓著恐懼說出這個法子。
卻不想,陛下想的更早,更深沉。
鵠雪草許能暫緩,卻帶了毒性,靠鎮靜思緒的功效,卻實與罂粟無差。服久了,日久天長,人的生氣也要消散,更遑論是腹中小小的胎兒。
又是一日毫無進展,皇帝還是沉肅少言的模樣,但隻比往日更冷些,說的話愈少而精。
沒有不耐,也不準備與無用之人多話。
有時李韋生在下頭,會有些兩股戰戰的錯覺,隻怕皇帝會忽然下令,讓他們這些蠢鈍無用之輩,都給他心愛的女人陪葬。
但皇帝並沒有。
隔日,戚寒時很少有的並未上朝,殿中燈火通明,隻有他們二人相對。
鬱暖是個很安靜的姑娘,除了腦子裡奇怪的彎彎繞有些多,其餘的時候幾乎不太說話。
到了這個地步,她甚至有些懶得維持片面的人設。
病成這樣的女人,甚麼樣的表現都並不足為奇。
陛下在這個時候,卻對她百依百順起來。
以往他總是冷肅居多些,說話時慢條斯理,邏輯清晰的過分,該寵的地方縱著她,不該有的過分要求也免談,底線分明,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