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能回憶起,兄長溫厚的大手,還有昏黃燈光下,微黃的枯瘦的臉龐,和寧靜堅韌的眼眸。
無論做什麼,兄長總是挺著脊背,筆直如青松。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汙蔑那位崇北侯?
那是,一整年暗淡漫長的痛苦後。
在兄長墓前,那是個暴雨夜,天上打著響雷,轟隆隆劈下,擾人清夢。
左謙忽然想起,兄長生前最不喜打雷,總愛蹙眉煩悶。
於是孤身一人,冒著瓢潑大雨,奔去墓前與兄長說話,為他擋雨。
不知何時,墓地多了一人。
身形修韌的少年貴公子,一身玄色便服,執著一把十二骨油紙傘,黑色靴底踏過泥濘的湿土。
他頷首,下颌弧度優雅冷淡,對著左讓的墓碑道:“你知道,他死前說了甚麼?”
左謙不知他是誰,卻覺少年身上,有令他信服的沉肅氣質。
少年頓了頓,微笑道:“臣左讓,雖死猶榮。”
左謙睜大眼,難以置信,
少年貴公子並沒有絲毫遮掩,平淡的,把來龍去脈,坦然告知。
竟毫不遮掩。
左謙跪在地上,雙腿微微發抖,無力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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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的少年卻露出一個微笑,俯身問他:“想要報仇麼?”
左謙尚且不若現下這般看遍世事,隻睜著通紅的眼睛,拋卻對於當權者的膽顫恐懼,哽咽著大聲質問道:“難道不是,不是您,把兄長殺死的嗎?”
少年頷首,語聲理所應當的平靜,聲音有些青澀的沙啞:“故而,朕會記得他,再一路向前。”
“此乃,他之榮耀。”
他審視著左謙,緩緩勾起唇角:“而你,不會讓他的死白費。”
少年的語氣很肯定,甚至沒有問過他對否。
他身上,有為皇者的孤傲。
並非是把眾生當作蝼蟻,更沒有高人一等的愚蠢驕傲。
他隻是,並不會為必須的犧牲,而憐憫不忍。
那是天生的鐵石心腸,和冷漠貴傲。
左謙的手,緊緊摳進湿潤沙土地裡,忍不住當著尊貴少年的面,放聲長嘯,胸腔中的酸痛和無奈,深深翻湧而上,喉嚨逐漸腥甜喑啞,卻聲嘶力竭的要釋放自己的痛恨和不甘。
那幾瞬,他腦中空白而窒息,眼前閃現兄長的面容,還有他一切的忠君抱負。
他終究在雨中,跪在地上,發絲貼在面頰上,凌亂不堪,脫力沙啞道:“臣——願意、願意——跟隨陛下。”
少年淡淡贊許道:“不錯。”
少年皇帝替他改變了身份,改變了住地血親,甚至讓他遠離了家人,隻保留了最最原始的姓氏。
左姓。
左家二子,在十多年前的雨夜裡,死於兄長墳前。
好在兄長尚留了一對兒女,有皇帝的暗中關照,左家雖清貧,卻不苦。
至於崇北侯的心腹,做的那些事,其實並沒有傷到左家的筋骨,更多的事,也有鬱氏一族的參與煽動,才變得明面上那般慘烈。
他不是沒有困惑過,明明很早就有鏟除崇北侯的能力,為何一定要留他幾年。
但左謙也明白,皇帝的眼裡,包羅萬象,容納萬眾,並不似他這般狹隘到隻剩仇恨和小愛。
不過,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仿佛有什麼煙消雲散,又有什麼深根發芽,破土而出,堅定的想要長成參天大樹。
外頭的血腥味讓他戰慄,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跟隨陛下,完成哥哥的全部夙願,像哥哥一樣,慘烈的死去,似乎沒什麼不好。
畢竟,人的一生,本就短暫而毫無意義。所有的意義,隻是於自己而言,何足為外人道。
皇帝離去時,沒有看她。
鬱暖跪在地上,亦沒有看他。
但她卻能感覺到,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
但,他的政事和謀算,真是太多了啊。多到,她這樣的姑娘難以想象。
她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害臊。
胸腔中,卻有點清甜的酸澀,像是剛採下的稚果。
於是低著哭花的臉,並不言語。
似是想起了甚麼,鬱暖才偷偷拉了拉鬱成朗,小聲道:“原靜……”
鬱成朗一頓,沒搭理她,知道陛下大駕走遠,才問道:“怎麼了?原姑娘?”
鬱暖淡淡道:“先頭我來,隻是想代原姐姐,叫你同她一會。”
她想起,原靜喜歡鬱成朗,希望自己先替她說項的。
於是,又想了想,纖白的雙手抓著袖口道:“嗯……原姐姐,她,對你……”
鬱成朗立即阻止道:“打住。”
鬱暖有些委屈,看了他一眼。
鬱成朗看著面前嬌小甚至有些稚氣的小妹妹,拍拍她的頭,笑道:“傻姑娘。你自己的事,尚且理不清,還來管哥哥?”
鬱暖一把拍開他,淡淡道:“不要與我提這些。”
她又認真道:“反正你得去找她。即便拒絕,也不準太幹脆,不能讓原姐姐傷心。”
鬱成朗沒有說,他到底怎麼想,隻是捏捏鬱暖的面頰,結果一手都是黑黃的妝粉,不曉得之前用來作甚的。
於是鬱哥哥黑了臉道:“你趕緊回婆家去。可安生些,莫要胡亂摻和,先把身子養好了,整個長安都隨你折騰。”
鬱暖就想,誰想折騰整個長安了?
她又不是闲得慌。
她卻還是沒說話,淡淡覷鬱成朗一眼,道:“橫豎你記著我的話。”
鬱成朗無奈,隻好去找原靜。
鬱暖告訴他,原靜在最近的那一面院牆旁,第三棵樹下等他。
其實,過去這麼久,原靜說不得早就走了。
鬱成朗往那頭走,心裡想著事,果不其然,樹下無人。
現下,那些貴婦貴女,應當都匆匆撤離了,誰還會留在崇北侯府呢?
可是,當他要轉身時,卻聽見背後有很輕的腳步聲。
遲緩卻不虛軟,屬於一名疲憊的少女。
他轉身,看見原姑娘站在那兒。
她來時湖藍色的襦裙,有些褶皺撕裂,裙角被血濺得泛出深褐色,綴了寶石的繡鞋,也染了血,湿潤著未幹,走起路來有些拖沓。
原姑娘纖細的手中,還握著一柄,與氣質絲毫不相符的長刀,予人凌厲的肅殺之感。
鬱成朗驀地頓住,嘆了口氣道:“你——”
原靜慢慢地,將手中沾了血的刀擱在樹邊,雙手垂落。
她看著他,慢慢露出一個嫻靜的笑容,唇有些幹澀,輕輕道:“成朗哥哥,我等了你好久。”
鬱成朗一時間,說不上話。
他有些蹙眉,關心道:“原姑娘,你在這兒,多久了?”
原靜儀態端莊,賢淑溫雅,在他面前停下腳步,輕輕道:“從阿暖進去之後,我便出來了。”
鬱成朗嘆息,看著她白皙面上幹涸緊繃的鮮血,心中微動。
他卻還是沉穩道:“你為何不找個地方躲著?”
原靜隻是與他對視,隻是平靜溫柔道:“我隻怕,若我走了,你便尋不著我了。”
她是武威大將軍的女兒,自小便習武到大,雖不及真正的的武者,卻身懷一套刀法拳法。
盡管這樣,遇上這般混亂血腥的突發情況,還是有些無措,甚至害怕。
但她,真的很想等到鬱成朗。
若否,卻不曉得,下趟還有沒有機會見他了。於是拼盡全力留在原地,從叛軍手上奪取長刀,果斷反手狠戾刺向那人腹腔,攪散了五髒骨骼,聽見皮肉骨頭斷裂的響聲。
她像是一口寶劍,因為他,頭一次染血開刃。
原靜沒有再停頓,隻是溫和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是來拒絕我的。方才,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我想通了。”
就像殺人一樣,要殺就殺了,對她而言沒有什麼意義的人,又為什麼顧忌?
她還是貴女婉轉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讓鬱成朗對她的印象,天翻地覆。
骨子裡的溫和,卻也有透骨而出的鏗鏘血性。
與小時候軟團團又平和普通的模樣,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