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婢女,悄悄湊上前,似是以為自己做的很自然,露出被畫的古怪黑黃的小臉,輕輕說了什麼。
鬱成朗微微一頓,垂頭啜了口茶,似是在回應她的好心。
崇北侯糾結了一下,才起身拱手道:“陛下,鬱成朗待臣不敬,少說得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若否,時下的青年人,都似他一般張狂,我朝國運難保啊!”
鬱暖垂下眸,有些擔憂起來,隻稍稍靠近了哥哥一些,心中才有些安定。
她都想給崇北侯鼓鼓掌了。
怎麼這麼厲害呢?
大公無私崇北侯呀。
皇帝沒說話,眸光微凝,嗯了一聲,似乎沒怎麼在意崇北侯的話。
陛下卻有些散漫地,於上首,慢慢對鬱成朗的方向:“倒是有幾分道理,仗著寵愛縱容,輕狂不曉事者甚。”
鬱成朗一僵。
實在是尷尬了。
陛下的話,別人聽不懂,他一聽就一激靈。
鬱暖不是真的婢女,即便姿態再優雅,那也是貴女的模樣和心態。
可是,婢女經過訓教,卻是不被允許,在主人不開口的情況下,有任何動作的。
她或許以為,自己動作很小,但是全廳的僕從都像木頭泥胎,隻她還扯人家下擺。
動作雖細微小心,隻陛下雖不瞧她,卻未必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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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怕陛下早已認出鬱暖了,若曉得她來趟渾水,肯定不悅。
方才,那個冰寒的神情,實在看得人發憷。
鬱成朗趕忙恭敬回道:“陛下聖裁,不懂事的,的確該罰。”
皇帝一笑,似是闲聊:“教導無方,卻也不該罰她,定是照管者,過於溺愛之故。”
鬱成朗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所以,陛下您在罵自己沒管好她?
第47章
鬱暖有點發愣,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塊小木雕。
她眉眼凝滯著,身形僵硬。
並不是她聽懂了甚麼,她不認為這些話和自己有什麼關系,腦子稀裡糊塗,隻聽個大概,便覺應是在敲打忠國公。
皇帝沒有再與鬱成朗說話,隻是對崇北侯淡淡道:“秦卿覺得如何?”
他的語氣,並不那麼咄咄逼人,聽上去很平緩。
崇北侯從他方才闲聊似的語氣中,也得出結論,恐怕陛下沒那麼當回事。
他得讓陛下覺得,這事兒並不小。
得罪了扶持他登基的恩人,這筆賬,皇帝如何也要算。
崇北侯懇切跪在地上,俯首道:“ 陛下,臣非是為自個兒請的願,卻也是為了那些青年才俊。多少天生秀才,毀於自傲,最終泯然於眾,臣的兒子恪之,曾也犯過這樣的錯處,臣卻從不姑息。忠國公好歹是臣的多年同僚,老臣又豈能坐視不理?”
鬱暖忍不住心裡感嘆,踩鬱成朗一腳,他居然還捧自己兒子一下,很是厲害了。
“況且,老臣算是看著那孩子長大的,也算是他的長輩,豈有不心疼他的道理?隻是有時犯錯難免,隻消嚴加懲戒,再免於犯錯,事體便過去了。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老臣已日薄西山,將來還多有仰仗。”
乾寧帝微微含笑,慢慢道:“不成想,崇北侯於己於人,都要求甚高。”
鬱暖很敏感的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出了一絲緊繃和嘲意。
當然,也可能是她的錯覺。
崇北侯嘆氣道:“臣隻活著一日,便不能懈怠,若是犯了錯,卻不肯承擔,隻推託沉默,那便不成活了,不若六道輪回,去做個牲畜,也比做個沒有良知的人好。”
皇帝如劍長眉一挑,不置可否,示意他繼續,上位者的涼淡盡顯,面上毫無表情。
而崇北侯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卻未覺皇帝眼中,些微戲謔的嘲意,和冷淡勾起的唇角。
鬱成朗倒是坦然坐著,似乎並不覺得崇北侯是在針對自己,待崇北侯說完,卻一下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以為,崇北侯說的甚是!為人者,一輩子犯的錯不知幾何,大大小小應心中有數才是。”
“若是到了日薄西山,垂垂老矣,還不願面對,那豈不真,要去投了畜生道?”
崇北侯瞪著牛眼瞧過去,卻並不與他廢話,正想說話,卻聞天子淡淡道:“聽鬱卿此言,似是暗有所指。”
鬱暖覺得有些害怕,卻也不曉得哪裡不對勁。
她隻是覺得,仿佛今天的事情,都和原著不那麼相同。
果不其然,鬱成朗從袖中,拿出一紙訴狀,交由太監,才緩緩道:“昔年文臣左讓,殿堂之上口出汙蔑,擾亂聖聽,陛下聖裁,使左讓得受懲戒。陛下仁慈,隻道罪不及無辜,不曾發落他之家人。”
“可如今左讓的家人,卻為崇北侯所逼,如今顛沛流離,僅存的薄田數畝也被侵佔,更是走投無路,稚子隻得當街乞討,賴以生存。這一紙訴狀,本欲告之陛下,卻被當路攔截,左讓之子被毒打二十大板,險些橫屍當堂!若非臣之幕僚恰巧有聞,恐他們一家都絕了生路!”
崇北侯沒想到,原本悶得從頭到尾都沒講話,自己縮在一旁毫無動作的鬱成朗,竟然有所準備。
若不是他開口咬鬱成朗,想試探皇帝對自己的想頭,如今尚輪不到鬱成朗順杆爬發話,一時竟有悔意。
崇北侯心下略一思索,卻迅速穩住心神,通紅發皺的脖頸青筋畢露,卻高亢道:“陛下!忠國公世子所言,純屬汙蔑,臣與左讓家人無仇無怨,何必折辱他們!”
鬱成朗卻冷笑道:“崇北侯,你說你不知,推託的一幹二淨,豈不知這些事都是你心腹所為,你可脫得了幹系!”
崇北侯正要說話,卻另有一人起身。
此人面有美須,瞧著已然年逾三旬,一雙鳳眼寒芒四起,乃是大理寺卿左恭太,他拱手言道:“陛下,臣還有一事啟奏。”
皇帝已然面有寒意,淡淡道:“說。”
左恭太沉沉吸氣,鏗鏘道:“陛下九年前,命臣徹查崇北侯,臣左右尋訪多年,秘布人手數名,終查出以下罪狀。其黨羽勾連,欺君罔上,私營枉法,竟賣官鬻爵,以大吏之官位開價萬金,再者其黨羽數年來,掏空地方私庫,每逢巡撫來查,便命當地富人貸之金銀,以充官庫。”
“漕運總督金起言是其學生,家中原是江南第一富戶,亦是累世書香之家,經由崇北侯的手段,坐上漕運總督之位,師生兩人勾結販賣私鹽,已有數萬金。”
崇北侯的胸膛起伏,面目猙獰,高聲辯解道:“這都是汙蔑!請陛下聖裁!”
皇帝面似寒霜,威嚴甚重,隻頷首,示意聞恭太繼續。
崇北侯欲辯解,卻不知從何辯起,隻尖銳道:“你何來證據?汙蔑朝廷一品大員,這可是死罪!”
這些事,很多都與左讓,在多年前所奏一致,隻是,崇北侯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做過這些了。
金起言那更是,已然不往來多年。他便是再傻,也不至於勾結學生,持續多年販賣私鹽,做過幾筆,愛惜羽翼,加之皇帝也不再年幼,便不舍收手了。
好多年前的事體了。
左恭太拱手道:“臣,另有一事,不得不說。”
左恭太道:“經臣徹查,崇北侯實有反意,其人自上月起便與左右金吾衛中郎將過從甚密,隻怕今日崇北侯府,已非昔日府衙,所過之處皆有暗哨蓄勢待發。”
左恭太聽皇帝不語,又繼續道:“臣昨日上奏陛下,隻陛下直言,他信得過崇北侯,故而願親臨侯府,為之祝壽,臣百勸無果,隻得今日再次暗查,隻卻發現崇北侯執迷不悟,更是命人打制了大批鐵兵,埋於侯府後山!”
暗處的鬱暖駭然睜大眼,卻不知該如何以對。
原著中,皇帝是讓崇北侯安心過了壽宴,才雷厲風行在某次早朝忽然發難,把他一舉拿下的。
存著戲弄的心態,看崇北侯的心情,起起伏伏,最後安定下來,防備稍撤時,一擊致命。
可是今日,為什麼要選在這個節點,明知崇北侯怕他有動作,謹慎提防,布置了暗哨防備,卻還如此幹脆攤牌?
雖說,一力能降十會,這卻不是他的作風。
原著中,崇北侯為什麼能蹦跶那麼多年,也是有原因的。畢竟要拿他掣肘權衡各方勢力,而崇北侯雖奸,但若利用好,卻尚能一用。
可是今次,他卻這麼快就動手了。
難道,不考慮再用盡崇北侯最後一絲價值了嗎?
不考慮,用崇北侯,對付鬱家和西南王了嗎?
還是說,由於她的出現,他的決算變了。
鬱暖微微偏頭,抬眸偷偷看他,心中隻覺,可能她還是有點自戀了,這樣不好。
卻忽然發現,高高在上的天子,恰巧與她遠遠對視,目光冷凝,似是寒冬臘月的雪水,浸得她心口涼飕飕。
鬱暖被嚇了一跳,立即往暗處微傾。
總覺得,他看上去,像是要伸手抓著她的後脖頸,提溜起來把她打一頓。
不太可能吧,他沒什麼打她的理由啊,所以她最近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一時覺他迷戀自己,一時又懷疑他想揍自己。
不太好了,可能她也得精神病了。
傷心。
皇帝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盞,眯著眼看她,不辨喜怒。
忽然,他把杯盞中的酒水,以凝實的腕力,隨意投擲而出,猝不及防,濺了仍跪在下首辯解的崇北侯滿頭滿臉。
崇北侯被澆了個一激靈,瞪大牛眼看著皇帝,似覺得自己受了凌辱,一雙手青筋暴起,深深喘息起來。
皇帝砰一聲,把酒盞往案上平放。
那響聲不大不小,卻叫所有人心弦劇顫,屏吸不敢動彈。
廳中死寂。
皇帝動作灑然,長身玉立,黑靴移動一步步,行至崇北侯面前,高高在上,俯視著跪在地上的老權臣。
他慢慢微笑,語氣卻殘酷冷漠:“這些都是朕,讓左恭太徹查的,你還想要證據麼?嗯?”
崇北侯的聲音緊繃而顫抖:“皇上,為何如此!老臣待您,忠心耿耿!您為何,一定要逼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