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國公府的馬車很大,足足能容下五六人舒適坐下,起車時穩得很,便是滿滿注了熱水的杯碗,都能一滴不漏地走一程,故而鬱暖睡得還算舒適,並沒有甚麼難受顛簸的地方。
她睜開眼時,便一眼瞧見了南華郡主,充滿擔憂泛紅無措的眼睛。
鬱暖蒼白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道:“娘……”
南華郡主終於忍不住流淚,一把抱住女兒放聲道:“你、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如何能吃得這麼些酒了?你自小身子弱成那樣,甚麼東西不禁你亂吃的?怎麼能……這酒也是你能縱著用的?便是年長些的爺們,也未必受得了這麼些!你這是要愁苦死娘親麼,啊?!”
鬱暖垂眸,輕輕道:“沒有的,隻是……不曾注意罷了。”
南華郡主嘆息,抱著女兒緩緩道:“我的姑娘,都怪娘親,從前把你教得太死心眼了,更是千不該萬不該,把你縱成這般……你不要怨恨娘親,娘真的老了,再受不了這些了。”
鬱暖也不知如何說了。
南華郡主不是她的母親,她甚至難以對南華郡主產生母女之情,但偶爾也會想,若是她素未謀面的母親還在,是否也長得和南華郡主一模一樣?畢竟,她和鬱大小姐的容顏,幾乎沒有半分區別。
她於是慢慢悔悟道:“娘……是我錯了。”
但一個人的觀念是難以改變的,並非是從小被教育成什麼樣子,長大了發現不對,還能再重新教導的。鬱大小姐早就不是一張白紙,認錯也隻是為了讓南華郡主不要傷心,僅此而已。
呃,畢竟她還要作的死簡直罄竹難書,這個時候還不到她要表現出悔悟的時候罷,不然誰知道腦殼要疼成什麼樣子呢。
於是鬱暖認完錯,依依不舍地拒絕了南華郡主塞來的點心,又在南華郡主強硬的要求下,“難以下咽痛苦難當”地被逼著吃了大半碗溫熱的桂花粥。
嗯,這粥裡還有一股很深沉濃鬱的藥味,不要以為加了桂花醬她就吃不出來了。
她用完膳,慢慢擦拭著唇邊,蒼白著臉問道:“我之前,暈倒了,是誰把我送來的?”
南華郡主愣了愣,才道:“你不是散步時候暈的,那丫鬟還說她在後頭看著你,難道非是這般?”她說著微微擰起眉。
鬱暖看了看南華郡主,覺得她應當真的不曉得,才輕輕道:“應當是的,隻我已然不太記得了。”
Advertisement
她又有點愁,因為她發覺,她的上帝視角隻是自以為是罷了,這書裡她不曉得的謎團多的是,根本沒有一開始想的那般簡單。
比如周家,比如男主,都沒有那麼簡單,絕對不僅僅是書中內容可以概括的,因為若是變成真實的世界,那麼邏輯必然需要自洽,而非是一筆帶過。
她有些頭疼。
南華郡主松了口氣,見她神色迷茫,又拉著她的手道:“再用些罷?要不要再用點荔枝汁子,養顏的。”
鬱暖微微睜大眼睛,努力平淡著語氣道:“那好罷……”
這荔枝汁子還是略涼的口感,用起來十分沁人心脾。她略有些燥熱的感官都被安撫下來。
不過她記得,冰鎮荔枝這種東西,在古代可奢侈了。
特別是長安這種位於北方的大都,想在炎炎夏日吃到南方的荔枝,況且還要這般甜蜜冰涼的,那即便是勳貴人家都難得。而即便得了,那也是要分成幾股一房房送的。
在這個時代,於長安的夏日裡吃荔枝汁,那大約和吃金子喝寶石沒多大區別了。
荔枝汁太好喝了,她喝完還眨巴著眼看著碗口,但就是矜持著不說,好在南華郡主懂她,便又給她盛了一碗,帶著笑意道:“這是臨走前,周家一個奴僕送的,滿滿一大盞冰湃的,還吩咐叫你慢點吃呢。也不知他們哪裡得的,竟比皇家都奢侈享受。”
南華郡主說著又小心覷著女兒的神情,卻發現姑娘喝得特別認真,小臉雪白泛著紅暈,嘴唇吃得潤紅漂亮,完全沒在想事情的樣子。
鬱暖邊喝,其實也邊覺得奇怪。
荔枝有價,在長安卻基本無市。由於數量太少,極難保存,所以這隻是貢品,並不對外販賣,而大貴族們即便有金銀,也幾乎得不到。幾乎全靠宮中賞賜,才能得以品嘗。
更何況是絞成汁子,冰湃著喝,這種奢靡隨意到極致的做法了。
真奇怪。
算了,不要想太多了,有的吃就很好。
想太多折壽。
第20章
鬱暖回府後,便把自己一個人在閨房裡關了起來,每日幾乎食不下咽,整個人都愈發消瘦。南華郡主是急得不成了,日日都要陪著她,從早到晚小心翼翼哄著,夜裡背過身悄悄抹眼淚,瞧著女兒這幅樣子,隻怕她身子受不住。
不為旁的,隻因鬱大小姐和周涵的婚期,便定在今年隆冬,而現下已是夏末春初,距離鬱暖嫁給他的時限又縮短了不少。她自是表現得恐懼嫌惡,幾乎使盡了渾身的力道來抵抗這門親事。
沒有到臨門一腳,誰都不會發自內心的恐慌,而真正臨了了,鬱大小姐的抗拒之心便愈發深重。
她幾乎站在長安貴女圈的頂端,難以想象自己將來要嫁給一個平庸無奇的庶子,再過幾十年,或許便要輪到她給那些手帕交、那些曾經瞧不起的姑娘們下跪彎腰,而自己的孩子也要天生低人一等,旁人靠祖蔭就能過的悠闲富貴,她的孩子就要掙扎著不當下等人,富貴更需險中求。
她的美貌,她的才情,都不容許自己輸得這樣慘。
但很可惜,她也並不想死,亦不願出家為尼。因為她天生便該是一朵金玉叢中富貴花,極致的奢華和榮耀,是她一生難以熄滅的欲望,是竭盡全力渴求的所在。
所以,即便滾落在泥裡,她也不容許自己徹底在危危峭壁上松手。
根據鬱暖的記憶,這個節點,已經是鬱大小姐感情發酵的轉折。
由原本對男主的厭惡,變得更為嫌惡(…),嫌惡中還夾雜著幾分難言的情愫。她身為女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想妥協,畢竟他好歹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但是她的理智辦不到,一想到往後要過的日子,便油然而生對於周涵的惡心,更難以遏制對秦婉卿徹骨的恨意。
鬱暖覺得這段日子可謂難熬至極,因為她真的特別餓。
鬱大小姐想通過自殘的方式,逼迫父母妥協,讓他們為她退掉婚約,但是忠國公夫妻卻避而不談,除了努力補償女兒,對於解決方法絕口不提。
腦子一根筋的忠國公,甚至還逼女兒繡嫁衣裳,親手整理嫁妝單子。他覺得女人嘛,骨子裡便有服從的天性,不肯下跪,那多跪跪便習慣了。不願彎腰,打折了腰骨,那便能彎了。
對付女人就不能軟了心腸,自家女兒也是一樣道理。
南華郡主倒是舍不得,對著燭火空流淚,她已然哭了好些天,一副本就不算強健的身子骨也精疲力盡,半晌轉身,含著淚對丈夫怔然道:“夫君,不若咱們,替阿暖退了這婚事罷。她再這樣下去,或許便要……便要,沒命活了!”
他們都知道,女兒天生便患有心疾,隻是從來都沒人說而已。她還年少,但現下廣為流傳的醫術裡頭,還不曾有能治愈的法子,於是年紀輕輕,便要日薄西山,芳逝的命運隱約可見。
忠國公半靠在榻上,聞言把手中書卷用力一放,猛地粗粗嘆息:“你以為我不想麼?小不忍則亂大謀!”
他又皺眉道:“兒子最近可有來信,他還有幾日到長安?”
南華郡主垂眸嘆息,看著紗窗外頭的月光,也忍不住想念兒子:“大約……還有兩三日罷。”她想著又開始嘆息,兒女皆是債。這話她也是人到中年才堪堪明白。
忠國公道:“還不是怪你爹,過繼了個偏房嫡子不算,還盯著咱們兒子!好在成朗是個聰明的,時時刻刻不忘提醒咱們,不然我們哪兒有好日子過。”說著想起自己那個拖他後腿嶽家,便不住冷哼。崇安侯能得賞識,他不能,那多半是因為老西南王。
南華郡主的父親西南王,手握兵權,卻是個沒兒子的,故而隻好過繼了偏房子嗣來,然卻遲遲不肯請封世子,還一邊把早慧聰穎外孫鬱成朗帶在身邊,不願放他回長安。
其實,鬱暖以局外人的眼光看,還是能理解西南王的心情的。畢竟外孫血緣離老頭近,而且又天資聰穎,是個帥才,比起甚麼名正言順的旁支嫡子要好多了。
但關鍵是,外孫就是外孫,都不跟您老姓,還琢磨甚麼呢?即便往前數幾百年有那麼幾件姑父傳內侄爵位的事體,那也已然驚天動地,放現在也是要嚇掉一地眼珠子的事體啊……
西南王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早晚倒栽蔥。哦,反正最後也栽男主手裡了,沒差。
於是在互相試探了多年後,西南王終於把鬱成朗放回了長安,但仍舊不肯請封世子,想必還是不肯死心。
這老頭簡直固執地讓人極端無語。
而鬱暖不知道的是,逼著她嫁給周涵的並不是她爹娘,而是她哥哥鬱成朗。
原書中並沒有對鬱成朗更詳細描述,而鬱家也在西南王死後敗落得一幹二淨,一家人整整齊齊,被皇帝齊齊收割成一捆,而唯一的外孫女兼女兒也轟轟烈烈愛上那個冷情寡淡的帝王,做盡錯事後,受了情傷絕望之下抹脖子慘死了。
不過,雖這般說,但在現實中,鬱成朗少爺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
現已是夏末秋初的時節,鬱成朗一身低調內斂的錦衣,騎在馬背上,快馬加鞭,揚起層層黃土,很快隨著進城的車隊一道從宏偉古樸的城門進入,回到了故鄉長安。
跟隨的門客騎馬與他並肩而行,拱手笑道:“少爺也許久不曾回長安了,如今瞧,是否光景依然?”
鬱成朗目視繁華的街道,熙攘的人群,頭頂更遠方卻是烏壓壓的皇城,雖隻能依稀見到小半輪廓,卻依然叫人心生壓抑。
他肅容道:“自然,長安城是我的故鄉,哪裡都不比故鄉好。”
門客:“……”
他覺得少爺也很累的,睡覺的時候沐浴的時候習武的時候用膳的時候,全然不忘一顆紅心向長安,那真是非常用心非常忠誠了!
門客笑道:“啊……您說的是,哦哦您看,這些小姑子在向您扔梅子扔絹花呢!您一回來便如此受歡迎,夫人若曉得定然會欣喜的。”畢竟夫人一直在琢磨少爺的親事嘛。
鬱大哥絲毫不在意被手絹青梅各樣花卉砸中的肩膀和腦袋,嚴肅拱手道:“陛下未婚,我身為臣子,如何能過早成婚?!自然是憂陛下所憂,後陛下而婚!”
門客:“…………”算了,還是不要廢話了,真的累了。
左邊的門客也騎馬上來,詢問道:“少爺要先回國公府麼?”
鬱成朗絲毫不曾猶豫,卻拉著韁繩朗聲道:“先去瑞安莊。”
……
瑞安莊中心湖畔邊,男人一身樸素布衣,正執杆垂釣,草帽擋住了細雨,亦遮住了他大半容顏,隻餘下高挺鼻梁落下的小片陰影,和隱約如刀裁的鬢角。
若是忽略清貴的環境,或許沒人不覺得他是個常住江邊,孑然一身的悠闲釣魚翁。
小雨微斜,和風潤物。
鬱成朗被錦衣僕從引入了瑞安莊裡,眼前的景色變化萬千,卻皆是富麗堂皇的樣子,隻越是入內,卻越是古樸雅致,仿佛繁華落幕後最原始自然的景象。
湖邊的小樓和一間小屋遙遙相對,鬱成朗問道:“陛下可在那小屋裡?”
畢竟,小樓看上去更像是宴請賓客之地,低矮的小屋倒是渾然一體,有一個獨立精巧的小院,於群樓林立的莊子裡,更有一份高雅特殊的存在感。
僕從卻搖頭,輕輕道:“並不常在,不過若小屋裡沒有旁人,陛下倒是會去呆個一時半刻。”
鬱成朗一怔,其實他不明白,有旁人是什麼意思?
難道還有什麼人,會比陛下還貴重,能叫他讓了尊地兒不成?這實在令他難以想象。
但他知道自己不該多問,於是便沉默下來。
僕從把他帶到一座小橋旁,不用他說,鬱成朗也看見了正在垂釣的尊貴男人。
斜風細雨裡,男人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握著釣杆,而鬱成朗才想說話,卻見男人修長的手指比在冷淡的唇邊,便使他立時住了口。
不一會兒,貴重的軟玉竹所制的魚竿微微下沉,鬱成朗卻聽稍遠處,男人的嗓音低啞,隱約含笑:“魚上鉤了。”
作者有話要說:魚暖:我鬱暖就是死了,拿劍抹脖子!從這兒跳下去,都不可能上鉤!
N年後……
魚暖:真香。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