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喜歡他有勢?”
一連串發問疾聲厲色,突然加大的聲音讓人嚇一跳。連外面的談話都似乎因此靜了一瞬。
央儀抬眼,視線越過男生的肩線望向外面,她的視線對上了人群中淡漠矜貴的那一道。
男人唇形稍動,似乎在對旁人說“稍等”二字。
人群自動為他讓開一條路。
本就雜亂的心跳在這一刻攀上了頂峰,央儀後知後覺地軟弱了,趕忙收回視線,雙手緊緊交疊在一起。
像感知到車內灼熱似的,空調風速倏地加大,呼呼向外輸送冷氣。
露在裙子外的皮膚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後背卻是潮湿的。她閉上眼,仿佛能預見到一步步朝她車走來的腳步,停在車門邊锃亮的黑色皮鞋,透過窗平靜淡漠的目光……
這一切讓她緊張。
她沒有回答路周,也沒有再去望窗外一眼。
沒有得到答案的人頹然一笑,半晌,低下頭:“是不是隻要夠有錢,夠有勢,你就會喜歡?”
一定會喜歡的。
因為他還比孟鶴鳴多了一條,他足夠愛。
這樣的安靜持續了數秒,數十秒。
央儀沒刻意去數,隻覺得漫長。
雙眼在車門聲響起時終於睜開,門縫帶進了室外的焦熱。太陽下的風滾燙,瞬間侵佔了車內的冷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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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紅霞鑽了進來。
車內詭異的氣氛讓剛進來的人莫名。
方尖兒顧不上滿頭熱汗,趴在副駕靠背上:“怎麼了?你倆?”
央儀望向後視鏡,一直停在後面的黑色轎車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路邊逢迎拍馬的人作鳥獸散,稀稀拉拉隻剩幾位。
她慢慢眨了下眼。
不明所以。
冷淡,自持,有距離感。
一切好像回到了從前。
交疊的手終於扶上方向盤,她深吸一口氣,無事人似的:“想好去哪吃了嗎?”
“去——”方尖兒想了又想,“要不去喝晚茶吧?”
“抱歉,突然想到還有事。”男生分明情緒低迷,還要極力露出笑,“姐姐自己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
夏天的晚上,榕城煙火氣很足。
老式茶樓以城區居多,Mini穿梭其間如魚得水,很快找到一個犄角旮旯停下。主駕旁豎著一根電線杆,一排單車以電線杆為起點緊湊地排列著。
央儀推開門縫試了試,很快放棄。
後座能從右手側下車,她提起裙角越過中控,剛站定一條腿,方尖兒從外伸進手,扶住她的肩。
另一條腿借這股倚靠也順利跨了過來。
替她帶上車門,方尖兒嘖嘖稱奇:“今天弟弟不對勁啊,這麼好的機會都不上趕著獻殷勤。”
繼孟鶴鳴之後,她和路周也鬧了不快。
央儀有些頭大地解釋:“人家說不定真有急事。”
“他明明說晚上沒事的。”
“他都說了突然想到。”
“不對勁。”
“沒什麼不對。”
“真的不對。”
“你好怪。”央儀忍不了了,“我們倆約會你叫他算什麼?”
方尖兒理直氣壯:“你不是跟孟總吵架了嗎?在A男身上遭遇滑鐵盧,就從B男身上找補回來嘛。人生在世,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快樂守恆定理懂不懂?快樂不會消失,隻會轉移從A轉移到B、從B轉移到——”
央儀打斷:“快樂完了呢?”
方尖兒很渣女地說:“完了就完了唄!”
想想方尖兒從前的戀情,央儀無奈道:“有些人,我不說是誰,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喂喂喂你這人怎麼還人身攻擊啊!不玩了啊!”
兩人推搡著進入茶樓。
老式茶樓霓虹絢爛,紅字嵌在燈籠黃的燈光裡,拖著翠綠的蓮花底。招牌又嗆又喜慶。
一進門便是通鋪的紅底金花地毯,充滿厚重感。大堂最靠近旋轉門的一塊因為潮湿和雨水已經被踩得變了色。
很當地特色的裝潢一出現,方尖兒便忘了先前的話題,篤定道:“這家一定正宗!”
店裡正忙,人影浮動。
服務員各個腳底生風,沒人來得及顧上門口新來的客人。
有一桌空位在屏風側邊。
離後廚近,腳步紛亂,很少有人願意在那落座。央儀帶方尖兒坐了下來,沒過多久,隔壁翻桌。
方尖兒想換過去,不巧又有其他客人入座。
被服務員冷待的幾分鍾裡,方尖兒信誓旦旦地跟她說“這種愛答不理的感覺更他娘的正宗了”。
“咱來對了啊!”她追評道。
央儀翻了翻桌邊小抽屜,果然找到一本舊式菜單。
絳色封皮上沾了油漬,裡邊塑封的每個頁腳都肆意翹起,把這本菜單拱得更厚了。
“要先點菜嗎?”央儀問。
方尖兒後知後覺:“你來過啊?這麼熟門熟路。”
榕城老字號茶樓。
來榕城後不久她便來過。
至於誰帶她來的。除了孟鶴鳴還能有誰?
起初隻是因為陪孟鶴鳴出席一場飯局。
東道主備了一桌野味,不像黎敏文說的野山菌煲靚湯,那是真正的野味。甚至有些很刑的動物,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飯桌上。
央儀從不嘗試認知外的東西,她每一筷都下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夾起一根黃瓜絲,做東的中年人直直豎起拇指,誇她有眼光,說這盤涼拌**腦最補氣力。
筷子失禮地滑落。
孟鶴鳴朝侍應生招了招手:“麻煩換雙新的。”
新的筷子遞到她手裡,她卻興趣恹恹。
這種不適應在侍應生報著“流光溢彩”的菜名進入包間時達到了頂峰。
什麼是流光溢彩?
現在想起來也控制不住胃部翻騰——數十個炸得酥脆的蟒頭盛在金燦燦的餐盤裡,圍城一圈,隨著圓桌旋轉猙獰地對向每一位賓客。獠牙拔了,尖嘴怒張。
中年人笑著說每位一例,真正野生大蟒,肉質鮮嫩,補身補腎,百毒不侵。
圓桌旋到她面前。
央儀緊貼靠背,手指止不住發抖。不照鏡子也知道此刻臉色已經白如宣紙。
明明害怕,眼睛卻絲毫不敢離開餐盤。
生怕那東西活了似的。
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欲望幾度浮上嗓子眼。她好不容易深吸氣壓下去,聽到旁人酥脆的咀嚼聲再度泛濫。
身側遞來熱毛巾,她冰涼的手指裹在毛巾之下,仍在顫抖。
“我的煙在車裡。”孟鶴鳴替她擦了擦手指,沉吟,“介意去取一趟嗎?”
央儀如獲大赦:“好,馬上去。”
他溫和地撫過她冰涼的手指:“不急,慢慢來。”
主位的中年人殷勤地說:“這點小事,隨便找誰跑一趟就是,怎麼勞央小姐親自去?”
孟鶴鳴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我毛病多。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
孟鶴鳴都發話了,自然沒人再留她。
央儀幾乎是落荒而逃,在外面逗留許久,等到再回去,飯局已經接近尾聲。餐後水果是正常的,不過她早就沒了胃口,除了最初落座時的半杯香檳,什麼都沒用。
到最後,孟鶴鳴也沒問她要那包煙。
她把煙從車裡取出來,又原封不動揣了回去。
行出數百米遠。
男人忽然側頭:“坐那麼遠做什麼?”
心理上那關還沒過,央儀總覺得在那個包廂裡的人都沾染著惡劣又討厭的氣息。
光是想到沒多久前,猙獰的蟒頭在他口腔裡咀嚼,而後咽進咽喉,抵達胃部。
她就不舒服到雞皮疙瘩層層泛起。
漱口了也沒用,漱一萬次都沒用。
除非。
除非等她忘了這件事。
央儀僵硬地靠車門而坐,不敢回答說她嫌棄他。
但臉色不會出賣人。
孟鶴鳴面不改色地敲開隔板,告知徐叔一個新的地址。徐叔點頭說好,又問是否需要他現在預約位置。
央儀在簡單的對話中聽出,那是個茶樓。
她不大好意思,捂著開始痙攣的胃說:“沒關系的孟先生,我其實不太餓。”
“我餓了。”孟鶴鳴淡聲說,“你試試從下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的感覺。”
啊?
他什麼都沒吃?
央儀努力回想,隱約幾次回頭,身邊人的餐盤都幹淨到泛著瓷光。最初她以為是侍應生收拾得勤,如今再想,或許……他也不想碰桌上那些菜?
孟鶴鳴在她眼裡忽然幹淨起來。
她又能接受了。
於是免不了想,請客的人可真遜,都不打聽清楚客人愛吃什麼就瞎請,這不是南轅北轍麼。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
孟鶴鳴忽然說:“談過生意嗎?”
“沒有。”
央儀在這方面白得像張紙,被他一問,除了老實回答,剩下的就是迷惘的、宛如小動物的表情。
“合作。”孟鶴鳴頓了頓,“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央儀仰頭苦想,有一種忽然被老師點名的威懾感:“兩人互幫互助,取長補短,一起幹一份活兒?”
“一起?”他似乎笑了下,很快道,“確實是一起,不過有先有後,有主有次。掌握主動權及核心技術的一方,才會有更多話語權。合作並不平等,它的底層邏輯是弱者向強者的屈服。”
“要是這麼說,強者為什麼還需要合作呢?”這個回答有些違背她良善的認知。
央儀反駁道:“他自己幹不就好了?”
孟鶴鳴全然散發著上位者的姿態,雙腿散漫地交疊:“瑣碎之事浪費時間。”
央儀似乎懂了,與人合作就是找人打理瑣碎。
又似乎沒懂。
這和今晚的飯局有什麼關系?
“弱者屈服不代表他感情上會全然認同。”孟鶴鳴慢條斯理道,“今晚的飯局,你剛才在想,他為什麼擺一桌讓人討厭的東西。”
“為什麼?”央儀順著他的思路往下問。
“人是需要發泄一些可憐的不滿的。”
她好奇:“你不生氣?”
男人斯文的語調下有她暫時不懂的東西:“聽到一點反抗的聲音,不覺得有趣嗎?”
當時不懂的東西現在似乎慢慢變得理解了。
或許有趣的不是反抗本身。
而是反抗過後的深深無力感。
她低頭喝了口茶,放下時灑出幾滴,濺在手背上。
茶已經溫了,不燙,卻仿佛將她皮膚灼穿。
第45章 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