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兒的美夢破碎了。
車越開越偏,心越來越涼。抵達熟悉的那片黢黑山谷時,心剛好沉到谷底。
“我錯了,我不該抱有太多期待。”方尖兒沮喪地說,“畢竟我是來面壁思過的。”
央儀跟著跳下車,好奇地環顧一圈,而後安慰道:“也就幾天而已。而且沒有你說的那麼可怕,你看月亮,好漂亮!”
殘月恰好自雲層中露頭。
月光鋪灑下的村莊柔和又靜謐,翹腳木樓隱在山林間,露出綽約的輪廓。
方尖兒拍拍她的肩,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你的好心情會在看到大蟲子的同時消失的。”
“……”
雲州緯度比榕城更低,春天溫暖得如同初夏。即便是夜裡,氣溫也不見下降。
央儀毫不懷疑這種氣溫下昆蟲的活躍度。
在榕城時想象力匱乏,等真的看到莽莽蒼蒼的綠覆蓋群山之上,聽到四處都是草木婆娑,才對方尖兒說的話有了幾分敬畏。
“我帶了驅蟲藥水。”
央儀安慰自己,而後對著床單一頓噴灑。
第一晚平安無事。
第二天一早,方尖兒就被她奶奶拎去面壁抄書了,抄到中午,才看在央儀的面子上放她出來玩。
“別光顧著玩,記得把東西給人家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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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拎著方尖兒的耳朵命令。
小小一座村,白天看起來更小了。
一條小溪溯流而下,橫貫村寨。能逛的地方一小時就能逛完。
“我奶為什麼選了這麼個地方養老。”方尖兒隨便採了根野草,邊走邊在手裡舞著。
“氣候溫暖?”央儀將手藏進長袖裡,半張臉埋在豎領下,“對身體好。”
“換我我就選三亞。”
兩人沿著小溪爬上坡,走了不少泥濘路。
那座翹腳小樓逐漸被她們甩在身後。
“我以前暑假流放過這邊,隔一個山頭,那方向有信號塔。”方尖兒一指,“咱們下午可以在這刷手機。”
央儀莫名:“你不是要替奶奶送東西嗎?”
“你說這個啊。”方尖晃晃用紙包著的一包東西,“這個不急,回去路上再送。”
好歹找到一塊凸石,兩人背靠陽光坐下。
這個地方果然能收到一點信號,雖然很慢,聊勝於無。
到四五點,太陽快要下山時,方尖兒才遺憾地合上手機:“沒電了。”
央儀隨手將出來時帶的畫紙和碳素筆揣回兜裡:“那走?”
方尖兒打了個長長哈欠:“一會下去的時候,路過那,就能把我奶的任務完成了。”
方尖兒指的是一座獨立在村寨外的吊腳樓,古樸沉寂地掩映在樹叢中。
要不是她特地去指,央儀壓根沒注意到。
離得那座小樓越近,越能聽見嗚嗚咽咽的風聲。四周草木茂盛,連腳下被人為踩出的小路都快無處下腳。
半途,央儀不放心地扎緊褲腿,生怕有什麼不知名的蟲子從草裡鑽出,順杆爬上腳踝。
最窄的一段路過去,眼前好歹有了點沒被植被覆蓋的泥土地。
再往前,就是那座吊腳樓了。
風聲在耳邊停了,嗚咽還在繼續。
央儀順著聲音望過去,才發現這裡罕見地聚了些人,夾在風裡的嗚咽不是別的,而是跪在堂前披麻戴孝的人發出的哭聲。
日頭已經逐漸西下了,那座古樸小樓散發的幽幽氣息讓人不太敢靠近。
央儀在小路盡頭停下:“真去?”
方尖兒點頭:“沒事兒,你怕的話在這等我。”
身後是濃綠的茂密樹林,隨著日影西斜顏色又深了幾分。央儀貼著方尖兒,一臉認真:“我覺得還是去有人的地方比較好。”
要不是礙於場合,方尖兒真的要笑了。
別看她姐妹平時溫柔淡定,這個時候真是,可愛得要死。
兩人一前一後往前。
方尖兒到底是被流放過的人,認識一兩個這裡的村民。兩邊用蹩腳的普通話交流完,有個頭戴白帽的村民接了東西帶她進屋。
央儀聽到裡面嗚嗚咽咽又是一陣,緊接著樂聲大起。
後面有人抬著東西借過。
見方尖兒還不出來,央儀躲到一邊。
她們這樣穿著的外鄉人在這裡特別顯眼,稀疏往來的人時不時往樹蔭下瞥她一眼。
幾撥人過去後,身後再次傳來腳步。
央儀作勢又要躲,忽得傳來標準的普通話。
“凳子,坐嗎?”
她詫異回頭。
目光與來人相觸,短暫的一瞬,她同樣也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驚訝。
來人一身白布麻衣,右手的疤終於脫痂了,露出淺粉色的新肉。他站在原地,手裡還拎著一張竹馬扎。
蒼白的嘴唇在認出她時很輕地動了下,卻沒再發出別的聲音。他抿唇,隻有拎著馬扎的右手往上抬了抬。
“謝謝。”
央儀的驚訝和尷尬都混在了一起,半天隻說出這兩個字。她好好整理了下心情,才繼續道:“我是來陪方尖兒送東西的,不待很久。不過你怎麼在?這裡離榕城那麼遠。”
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喊他,用的是央儀聽不懂的語言。他朝那處招了下手,示意自己馬上過去。
隨後晃了下神似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身上。
路周說:“這是我家。”
第11章 雲州
方尖兒回來的時候,路周剛好進去。
兩人碰巧錯開。
見央儀似乎在走神,方尖兒擺著手在她眼前晃:“喂喂,怎麼了?沒信號啦?”
“看到熟人了。”央儀道。
方尖兒饒有興致:“誰?這破地方能有什麼熟人,想诓我?”
央儀隱隱覺得路周的兼職並不值得村裡人驕傲,即便猜測他們大概率聽不懂普通話,央儀還是很小聲地附在方尖兒耳邊解釋。
方尖兒聽完,古怪地看著她:“我確定。你一定是無聊瘋了。”
“……”
“拜託,這裡離榕城飛機都要三個小時。一個繁華都市,一個深山老溝。前後才半個禮拜,就算在同一個地方碰到同一個人都要點運氣。肯定是你看錯了……”
“沒看錯。”
央儀心想,我還跟他說話了呢。
方尖兒沉思:“如果真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還有一個可能。”
“嗯?”
方尖兒斬釘截鐵道:“他跟蹤我們。”
“……”
“要不我們殺個回馬槍?走著?”
央儀擺擺手:“算了算了。”
那裡顯然在做白事,再怎麼沒從路周臉上看出悲哀,也不方便繼續過去打擾吧。
央儀拉著方尖兒的手一路下坡:“你說的對,是我看錯了。”
回到方尖兒奶奶住的小樓,奶奶正在門前晾菜幹。
老太太笑眯眯地跟央儀打過招呼,又萬分不信任地看向自家孫女。
“東西送過去了?”
“送啦送啦!”方尖兒道,“人家讓我給您帶話,說明早出殯要進山,你腿腳不好就別送啦!”
“好好。”奶奶點頭答應,“那就你代我去吧。”
方尖兒仿佛吞了蒼蠅:“……what?!”
第二天一早,央儀就被方尖兒長籲短嘆地拖了起來。
“我奶奶年輕時研究這的少數民族文化,一天到晚進山進山進山,這下可好!退休了往山裡一搬,變成半個族人了!你看昨天,除了咱倆哪還有半個外人在呀!”
央儀睡眼朦朧地託著臉:“嗯……咱倆?”
“別告訴我你今天不陪我去。”
央儀聳了聳肩:“聽起來我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
幾個小時後。
央儀萬分後悔晨起的妥協。
她要是知道進山是真正意義上的進、山,死都不會對方尖兒心軟。漫山遍野蒼翠的綠,密密麻麻纏繞的枯枝和荊棘,從天而降的毛毛蟲雨——她承認,是最後一點讓她破防了。
驅蟲藥水完全不管用。
長袖長褲也不管用,因為蟲子喜歡從天而降掉在頭頂。
遮天蔽日的綠蔭下紫外線沒那麼強,但耐不住氣候潮湿,在林間跋涉也難免悶熱。
起初長發被央儀扎成了丸子頭,後來又怕蟲子掉進脖子,放了一半下來,變成馬尾。
一是擔驚受怕,二是實在體力不支,爬了不到半座山,央儀就落到了隊伍最後。
方尖兒更絕,累得都快手腳並用了,被幾個村人架住飛毛腿似的往前趕。
來這一趟,風景暫且不說,少數民族的土葬文化倒是體驗感拉滿了。
及至到達目的地,貼在頸間的頭發都被汗濡湿了。央儀想象不出自己此時該有多狼狽,什麼防曬什麼驅蟲,大概早被汗水衝刷幹淨了。
她撐著膝蓋原地喘氣,在肩膀感受到很輕的觸碰時驚嚇般豎了起來。
驚懼在看清肩膀上的落物時戛然而止。
央儀臉色泛白,對著來人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我以為是蟲子。”
“喝水嗎?”路周習以為常,遞過一節竹筒樣式的水壺。
見她不接,男生頓了幾秒,又說:“幹淨的。”
“……”
央儀道著謝接過,餘光瞥向他的右手,半天未說話的嗓音有些幹澀:“……手好了?”
“好了。”
水壺裡裝的或許是山泉水,清澈凌冽。央儀抿了一口,又倒一拘在手心,去拍臉上的灰。
再抬頭,男生仍在看她。
央儀不自然地瞥過臉,望向不遠處人群:“你不用過去嗎?”
他搖頭:“現在沒我什麼事。”
“好像還沒和你說過……”央儀頓了頓,“節哀。”
路周釋然地笑了下:“她算高壽了。而且,我和阿茲沒那麼親近。”
“阿茲?”
“奶奶的意思。”
說完,他朝被人拉著攀談的方尖兒那兒揚了揚下巴:“你們呢?來旅遊?”
一言難盡。
央儀點頭:“算吧。”
路周笑了笑。
片刻後,垂著的眼睛掃過她褲腿,他提醒:“這麼扎沒用,蟲子多的地方防不住的。”
這話聽得央儀心都顫了幾下:“不會已經有蟲子鑽進去了吧……”
原本正在下蹲的身軀變為雙手撐膝,路周盯著那截白皙的腳踝看了一會兒,抬眸:“你有感覺?”
不說還好,一說腿上像螞蟻爬似的。
央儀僵硬地說:“……現在有了。”
總覺得聽到有人偷偷在笑。
央儀歪頭打量,卻隻看到男生格外認真的側臉。
他松開膝,無比自然地蹲下身,虎口卡在她腳踝處向上輕輕一捋。帶有薄繭的肌膚蹭得她小腿一陣麻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