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把車開到了蕭家老宅去。
蕭老太太今年已經過百,102歲了,一頭白發裡依稀掛著半絲黑發, 晨早孫輩去探望時她清瘦的身子臥床昏睡,喊不太醒。
年後老人家的情況就不太好, 送醫後問題不大, 老人家也不喜在醫院過夜, 就又接回家了。
蕭津渡最近基本是晚上下了班就回家探望一下,早上倒是還沒來過。
他到的時候,一家子正被微微清醒的老太太趕出來了,說讓他們去忙, 她沒事兒,別都為她耗著。
老太太臥在房中一張朱紅色中式老床上,穿得厚, 蓋著印花的蠶絲被, 面目蒼老但是皮膚依然白皙, 能看出年輕時都一絲美人輪廓。
見了蕭津渡, 她要端詳一會兒,才認出來他是誰, 笑了笑。
蕭津渡在床邊坐下:“我來晚了, 就不跟其他人一樣出去了。”
老人家抬起枯瘦的手, 摸了摸他寬大手掌心, 遊絲般的氣息發出一絲絲淺薄的嗓音,“那, 幫太奶奶,取個,相冊來。”
蕭津渡挑眉:“相冊?”
她點點頭,輕輕顫動的手抬起來,指了指她臥室鬥櫃的方向。
蕭津渡起身去找,找了三層才看到一本枯黃的老相冊,他拿來遞給老人家。
那瘦弱得滿是青筋的手一點點掀開相冊,蕭津渡也隨意瞥了眼。
都是老照片了,裡面的人有的穿中山裝,有的穿西服,有的穿旗袍,有的是小禮裙。
照片上記著拍攝日期,1934年2月2日,攝於北市蕭宅,作為婚禮記錄。
老太太手指輕輕撫了撫那照片上的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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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津渡看到自己十年前已故的曾祖父。
為了陪老人家說說話,他問:“旁邊另一個女孩子是誰,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老人家聞言,想了想他的話,才明白他在問什麼,再定睛看一看相片,慢吞吞地說:“這個……”
她指尖輕輕點了點合影裡新娘子一側穿一身粉色旗袍的女孩子,“這是,我的小姑子。”
她遲緩地笑一笑:“你們小孩子,不認識,她……早早就走了。”
蕭津渡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奶奶關於蕭家甘家恩怨的事,奶奶說過的那位跳河離開的長輩。
他定睛去看照片裡那年輕非常,漂亮非常的女孩子……就是這一位?
“她若還在,還在……也近百了。”老人家嘴角是松泛的弧度,目光在話落後逐漸悠遠了起來,似在回味,嘴裡不自知地呢喃,“那時候,和,甘家……”
蕭津渡抬眼,目光落於老人家放遠空洞的雙瞳中。
這是除去上次他主動詢問奶奶之外,這麼多年裡第一次在家人口中聽到“甘家”這兩個字。
老人家身子有些不穩,蕭津渡給她調整了下臥床的姿勢,扯了扯被子,又翻了翻相冊自己看起來。
兩家的仇大概是發生在兩年後。
1936年開始,相冊斷了有兩年沒有任何照片,直到1938年才開始恢復記錄,這次開始後,那個長輩的身影就不在了,也沒有了他曾祖父父親的身影,父女倆都已故了。
眼前的老人家徐徐閉上眼,似乎想遠了抑或是想累了。
蕭津渡起身把照片拿去歸置原地,回頭想去和老人家說扶她躺下休息休息,他不在這打擾她了。
慢悠悠走近,坐下喊了一聲。老人家沒動,似乎沒聽到。
他又喊了一聲:“太奶奶。”
她依然雙目輕闔著,臉帶一絲絲笑意,面容慈祥柔和。
蕭津渡眼一眯,驀然起身出去喊人。
父親很快來了,沒多久那群還沒走的家人都匆匆趕到。
蕭津渡去了趟公司,在集團官網上發了個讣告之後就又回了蕭宅。
待傍晚一到,美國那邊已經度過長長黑夜迎來黎明時分,蕭津渡給甘望舒發了消息。
甘望舒醒來還在琢磨今天上班要做什麼時,就看到那條信息。
蕭津渡說:“對不起望舒,我本來想今天去的,但是……”
她把屏幕往下一滑,果然導航欄上有軟件已經彈來了熱點提醒,說蕭安資本發布讣告……
她回復了一句語音,讓他忙,她其實沒想他真的來,他安慰她隔著電話也能行,千裡迢迢跑美國來就是為了安慰她哄她,她覺得不行。
接下來蕭津渡一連好幾天都沒去北郊。
甘望舒那幾日每天都能接到他的電話,他會毫無防備地和他吐露一點關於蕭家曾祖母的喪事進度,說他今天都幹什麼了,完全不知道傾訴疲憊的對象是姓甘。
但有他每日的作陪,甘望舒的心態確實也恢復得很快。
理智下來後,思考了兩天,甘望舒有了個新決定。
那日甘銜清深夜從實驗室回來,發現她還房裡還亮著燈,就敲了敲門。
她開門,他問:“怎麼還沒休息?”
“忙點事兒。”甘望舒讓他進去,自己繼續坐到書桌前去。
甘銜清:“望舒,不要為這份工作太過忙碌了。”他撫了撫她的腦袋,“似乎不是很值得。”
甘望舒看他幾秒,在他困惑的目光下,說:“我如果說,我不想把公司拱手讓人了,二哥,你會不會覺得我虛偽了。”
頓了頓,他淺淺一笑,在她書桌一側坐下,“確定了?”
她自嘲道:“我沒有我想象中那麼高傲,清高,我不甘心……憑什麼?”
甘銜清搖搖頭:“你怎麼做都可以,都是應該的。無論你怎麼決定,二哥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甘望舒看著他清輝目光,想起那日氣急了把他一並罵了進去,她道:“對不起,那天。”
甘銜清笑了。
…
第二日是周末,甘望舒沒想到甘銜清這裡人氣那麼旺,總有人來。
她睡到十點醒來,踩著棉拖鞋穿著一身慵懶睡裙下樓去找吃的,一層都是開放式互通的區域,所以沒幾步就收到三對目光。
甘銜清和坐在地毯玩積木的兒子,而另一位,是一個半生不熟的人,宋此洲。
他睜大眼睛看著發絲略顯凌亂的她,上下打量,最後回眸去看甘銜清。
甘望舒心漏了好幾拍,拖著僵硬的步伐過去打招呼:“宋先生真的來紐約了,好巧。”
“藍小姐怎麼在這,”他幹笑,不可思議地笑著,“確實巧。”
“你們認識?”最好奇的是甘銜清,而且,藍小姐是怎麼回事?
甘望舒馬上解釋:“嗯,對,通過一個朋友認識的。”說罷又和宋此洲解釋了一句,“我來出差,在甘先生這,借住一下。”
甘銜清好奇地看她,卻沒有說話。
宋此洲想起蕭津渡說,這個藍小姐是他外婆家鄰居的女兒,鄰居小妹妹,而她自己說過她母親是甘家曾經的保姆。
所以,她和甘家的人熟識倒也沒什麼稀奇的,隻是這,住在一個男人家裡,略有些奇怪罷了。
家裡阿姨來招呼她去吃早飯,甘望舒和宋此洲點個頭就去了不遠處的開放式餐廳用早餐。
宋此洲和甘銜清的談話聲不遠不近地飄來,倒是都沒有提起她的事兒,她松了一大口氣。
等人走了,甘銜清便走到餐廳去,落座在她對面喝水,“怎麼他喊你藍小姐呢,望舒?”
“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甘氏的老板,就說我和那位保姆媽媽是一家子,想著沒有多少交集就隨口說說。”甘望舒含糊道,不敢提起蕭津渡。
甘銜清點點頭,“原來如此。”
“你也別跟他主動提起我的身份。”甘望舒吩咐,她可不能讓自己的死罪經過別人的嘴讓蕭津渡知道,她要自己跟他說,看能不能挽回一下兩人的關系。
“你不想提就不提,隻是這甘先生聽起來略顯陌生。”他笑了笑,起身去客廳帶孩子,沒打擾她用餐。
甘望舒還在琢磨,宋此洲會不會跟蕭津渡提起她,他知道她不是在什麼表哥家住而是在甘家人房子裡住,會不會惱火,他最煩甘家了,而且她都要離職了還和甘家人套近乎。
她要怎麼跟他解釋二哥和甘家的其他人不一樣呢……
事實上她擔心得沒錯,宋此洲幾乎是剛離開甘銜清家裡就給蕭津渡去了電話。
嘮嗑了幾句問候了他家的事處理得怎麼樣後,他就忽而吊兒郎當地地問:“話說津渡,你和那個,藍小姐,還玩呢嗎?”
“什麼?”蕭津渡挑眉反問,聽到那三個字很好奇。
宋此洲:“你就說你和那個藍小姐,還在沒在一起,是不是分了?”
“分不分和你有關?你和她熟嗎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瞧瞧你這態度,哎呀,我這好心來給你提個醒兒呢。”他漫不經心又意有所指,“你知道我今兒瞧見什麼了嗎?”
蕭津渡知道他這兩天到美國了,本來好像是安排了元宵那兩日要去的,但是恰逢蕭家要辦喪事,這些圈子裡的人免不了都要來吊唁參加喪事,也就耽誤了一點時間。
“你見到望舒了?”他問。
“何止見到啊,你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見到嗎?”
蕭津渡:“別浪費我時間。”
“在甘家二公子家裡,甘銜清家裡。”
蕭津渡沒了聲兒。
宋此洲:“現在美國正早上呢,剛剛那會兒差不多十點吧,她剛起床,穿著睡衣呢,從樓上下來去吃飯,跟我說是來出差,到甘先生那兒借住一下。”
蕭津渡冰冷的聲音吞吐出三個字:“你確定。”
“這還能有不確定的,你要是信我那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他樂道,“真的,就幾分鍾前的事兒,我剛從甘銜清家裡出來,人現在還在吃飯呢,那關系我可看著有那麼一絲絲不對。咳,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哈,拜拜了。”
蕭津渡拿著手機切入微信,點入那個備注格外長的號,看著停留在昨晚的聊天內容,她說她沒事兒了,挺好的。
她說話語氣確實正常了,他也就安心了,一直想著等辦完喪事就去。
摁著輸入框一會兒,刪刪減減,最終蕭津渡都沒有發什麼過去。
沒什麼立場問,最多就問她一句,你不是要離開甘氏了,和甘家的人還這麼親近做什麼?
而據他所知,甘家那位二公子和宋此洲一樣從文不從商,所以她也許並沒有把他和甘家牽扯在一起,關系好也正常。
所以,他能問的依然是,你和甘家二公子關系好到住他家去,是什麼意思……可他有什麼立場問這句話。
蕭津渡深嘆口氣,丟開手機在臥室床上。
蕭家曾祖母的喪事事宜在農歷正月尾全部結束。
二月的最後一天,蕭津渡啟程飛了紐約。
第二天落地恰是周末。
蕭津渡驅車剛出門一會兒,就在路上看到一輛車裡坐著個熟悉的身影,旗袍外搭著溫柔的白色大衣。
開車的是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和甘銜清的特徵吻合。
車子去了曼哈頓的一個商超。
蕭津渡本來是想驅車到紐約中央公園找她的,沒想在路上就碰見了,見這場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居然還尾隨那輛車去了商超。
在地庫彼此下了車他才發現車上不止他們倆,甘銜清還從後排牽出一個小男孩兒,
周末熱鬧的商超裡,那“一家三口”推著一個大號購物車,說說笑笑地買東西。
蕭津渡靜靜看著那一幕,感覺自己表面平靜心裡已經瘋了,那姓藍的也瘋了,甘銜清都有小孩兒了,她去當人後媽啊??
一個衝動,他拿出手機就撥了個微信視頻過去。
甘望舒哪好意思當著二哥的面和男人視頻。
她掛了。
蕭津渡的質問一下子就砸了過來:“你掛我視頻?”
“……”她問,“怎麼了?”
“……”反了反了,真的反了,氣死他了。
蕭津渡舉起手機對著他們的畫面就拍了個照片,發過去:“一家三口挺幸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