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那人稍事等待,先上樓去接了程音……這個來客,恐怕需要她共同參與接待。
來者是林建文。
季辭其實並不確定,程音對她的父親是什麼態度,畢竟他們沒有聊過相關話題。
十年前的林音對林建文滿懷恨意,不肯與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後來她卻與他一同移居南方。
再後來的事,程音絕口不提,季辭單方面調查出的信息,似乎她在讀大學之後,就與林建文斷了往來。
他不知道程音是否願意與此人相見。
季辭開口時十分謹慎,依照十年前的經驗,但凡提起讓林音回自己家,她就會進入一輪情緒大崩潰。
長大後的程音卻連眉毛都沒有抬。
“既然都找到了這裡,那就見見。”
程音的這句話完全體現出她超乎尋常的敏銳——她搬家不多久,躲得很徹底,連同組的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新住址,而今天,是她蟄伏許久、恢復上班的第一天。
林建文怕是守在了她公司的門口,再一路跟車來到了此地。
他能混入這個安防嚴密的小區,還摸到正確的門牌號,也算是相當本事。
之前住在這棟樓的明星,曾多次在地庫遭遇代拍,看來小區物業還是有疏漏。
程音在下樓途中,試圖思索林建文的來意——他如此不辭勞苦地繞著北京城尋到她,總不可能是為了與她父女情深。
畢竟他們之間不存在那種東西。
必須承認,她心裡更多的是好奇,有點想知道那個生了她、又扔了他,獨自逃往異國的男人,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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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也不會差,如果上次那位“生於藝術之家”的裴大師真的林霏霏,那麼這家人現在混得還挺風生水起。
等見了面,程音立刻後悔自己的好奇心過剩。
林建文哭天抹淚,先訴說這麼多年的思念和擔心,再回憶當年小林音的活潑與可愛,最後還痛苦地回憶當年,直說自己滿心悔過,若不是程敏華堅持切割,絕不會鬧成那般田地。
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別人的錯。
程音就不該指望從他嘴裡能說出什麼新穎論點,然而老借口正好能戳到舊傷疤。雖然過去這麼多年,她一直執著地在單方面和程敏華鬧矛盾,但林建文沒資格說她媽半句壞話。
全世界數他最不配。
林建文見程音一直面無表情,心情倒比進門時要放松。
他這個女兒從小暴脾氣,有點情緒全都寫在臉上,若要翻臉早就翻了,現在雖然看不出對他有多友善,至少不像從前那麼敵對。
親生的還是不一樣,他畢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前些年,還託人往臺州的學校寄錢,你收到沒?”他瞎話張口就來。
這句不過是個引子,為了引出後一句來。林建文用手指瀟灑地梳過自己日漸稀疏的頭發,眼睛滴溜溜望了一圈屋子裡的陳設,將目光落在了始終不發一言的季辭身上。
“小季啊,當年哪想得到,你能這麼有出息,這房子買下來得不少錢吧?有按揭要還嗎?”
季辭不語,眉心微微收攏。
“嘿呀,瞧我問的,季總買房肯定全款!”
林建文笑得見牙不見眼,牙齦由於營養缺失,萎縮出一個個黑色小三角,遠看像魔鬼口中的對排的鋸齒。
程音忽然湧起一股極強的恥辱感,她太了解林建文,幾乎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永遠在賭,永遠缺錢,賭徒是沒有人格尊嚴可言的。
就算十年不曾見面,當年像扔舊家具一樣將她丟棄,也能毫無心理障礙地厚著臉皮出現,和她談錢。
林建文卻根本沒打算和她談,他的笑模樣完全做給季總看。
“你倆現在,還在一起呢?”
且不說二人同居事實確鑿,端看他倆之間的化學反應,他這情場老手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更別提季辭對程音那過於明顯的保護姿態。
林建文越看越得意。
“我這閨女,十幾歲就跟了你,那會兒可還未成年啊,我老早看你小伙兒有前途,幹脆睜一眼閉一眼,怎麼樣,老泰山夠意思吧?”
程音若不是坐著輪椅,恐怕已經跳了起來。
這老不修在說什麼?還是說,在威脅什麼?他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她剛一直起腰,還沒開口說話,便覺季辭往她肩膀落下一隻手,輕輕的安撫意味。
“林叔,”一直沉默觀察的男人,終於說出林建文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外面天氣不錯,不如出去邊走邊聊?”
初夏的北京,今日天氣預報說降水概率80%,外面正大風卷著垂楊柳,似搖滾歌星瘋狂甩著長發,不知哪裡看出的“天氣不錯”。
然而林建文定定看著季辭,這個曾經借宿於他家的年輕人。
當初不過是個青蔥少年,如今已經是成熟男人了,久居高位使他的眼神充滿壓迫感,鬢邊微微的灰調和眉間淡淡的倦意,讓他無需多言便有掌控者的氣勢。
他笑著說天氣不錯,天氣就不錯,你隻能附和。
林建文面對他時,有一種被正值壯年的頭狼盯住了咽喉的戰慄。
狼王現在要從領地將他驅逐,他隻能同意。
第67章 盛夏
林建文二話沒說起身出門, 能有機會和季總談條件,原本就是他的來意。
不料程音卻不允許他繼續信口雌黃,脫口道:“林先生, 我從沒收到過你的匯款。”
她叫他“林先生”。
林建文扭頭去看程音, 這還是他進來之後第一次正眼好好看她——有什麼可看的,就是個不重要的小道具, 他用來談判的籌碼,和賭桌上花花綠綠的代幣沒有太大區別。
仔細看,卻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目光安靜而深邃,像流沙或者沼澤,可以將面前的人無聲吞噬。
林建文這才注意到,她居然坐了個輪椅, 這讓他心生驚恐,她是殘疾了?受了挺多苦?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程音像是讀出他心中所想,笑得陰柔:“對啊,你們把我一個人丟下,我太害怕了, 連夜追出去找你們,半路上被車撞了,從此半身不遂。”
她顯然是在扯淡,季辭卻眉心一跳, 捕捉到了其中一個關鍵信息。
“把你一個人丟下?”他問得是程音,看的卻是林建文。
“唉,我當時也沒辦法, 都是你姜姨不同意, 她不舍得多花一份錢。”林建文繼續熟練甩鍋。
“是姜明月留給我一筆錢,讓我能付學校的住宿費和伙食費, 不至於進收容機構。”程音繼續戳穿他的謊言。
“那會兒你都高三了,跟著我們偷/渡出國,學業可就荒廢了,你妹妹成績差嘛反而不可惜。你看你留在國內多好啊,考了好大學,找了好工作,又跟你從小喜歡的人在一起……”
“這些都是我靠自己努力得來的,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別說的好像你是為了我好。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更有可能遭遇的是各種不幸。被拐賣、□□、詐騙。被完整地或者拆開來賣。一個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的孤兒,不正是劊子手最喜歡的目標?”
程音冷笑,本意是要將醜陋的事實狠狠砸向林建文,不想被砸的另有其人——季辭搭在她肩頭的手指倏然收緊,甚至控制不住微微顫抖,她立刻閉上了嘴,不再繼續多言。
但季辭的情緒,似乎遭到了十分劇烈的衝擊。
一時疏忽……她給忘了,他並不知道她在臺州時的悲慘往事。
“知知,你要是餓,冰箱裡有你喜歡的點心。”季辭俯身在她耳邊道,“我送林叔一趟。”
他的聲音輕緩柔滑,像是半空中垂落的尺素白綾,隻有程音聽得出,那背後藏著雷霆萬鈞。
三哥生氣了。
也罷,至少他不會再相信林建文的巧言,老東西休想再從她這兒騙走半毛錢!
季辭其實並不像程音想象的那麼輕信。
雖然在過去的歲月,他始終對林建文保持著晚輩的謙卑,但那隻是出於對程敏華的尊重,他不想令自己的恩師感到難堪。
這不代表他不知道林建文是哪種貨色。
畢竟,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交鋒。
雨傾盆而下,將車前玻璃變成了毛花玻璃。
雨刮器忙忙叨叨,林建文卻滿心踏實——他跟季辭一起進的地庫,親眼見到他挑了最貴的一臺豪車。
特意為了送他。
一旦不用四目相對,無需直面季總的目光壓迫,林建文又重新拿起了倚老賣老的嶽父範兒。
小季的開車技術不錯,怎麼看怎麼順眼,他幾乎想不起他當年一窮二白的樣子了。
林建文一度很煩季辭。
確切說,他煩的是程敏華的軟心腸,剛結婚的時候,她可喜歡往家撿貓撿狗,弄得他顏料裡成日都是貓毛,畫面還沒幹透,上面又多出兩個狗爪印。
林建文大發了一通雷霆,程敏華撿小動物的毛病是治好了,竟然又開始往家裡撿人!
還賴說是林音撿的?有什麼區別,她們母女倆性格如出一轍。有那個闲工夫,怎麼不知道多伺候點自家的男人?
他委實討厭家裡突然多出的這個半大小子。
臉倒是漂亮,卻有一雙野物似的眼,遠遠地打量著人,眼神讓他極為不適。
仿佛一個半大的狼崽子,然而認下的主子並不是他,旁人一個唿哨,就能衝上來將他咬得血肉模糊。
有季辭在家裡,他再不敢對程敏華大小聲。
後來終於讓他尋了個由頭,將這小子趕回了老家。
那是盛夏,雷雨連綿,明紫色的閃電於雲層之間起伏,上萬伏的高壓刷過隱秘的峰巒,正是萬物勃發的時節。
同樣生機勃發的,還有少年人蓬勃發育的身體。
季辭以為沒有人在家。
他枕著一件潔白的校服上衣,似有若無的馨香如同夏蟬薄如蟬翼的蛻,將他輕輕細細地包裹,完全無法掙脫。
手臂上的青筋隨著激烈的動作時而飽脹凸起,英俊的臉卻慢慢漲紅,仿佛沉醉於某種折磨,是矛盾掙扎的神色。
又一道閃電劈下,他用力收攏手掌,將臉埋入那件校服,身體如弓緊繃,難以自抑地發出低吟。
剛剛度過變聲期的少年,聲音已經轉為深沉醇厚,與沉沉雷音混在一處,本不會被人聽到。
偏偏有人路過了他的門口。
季辭睜大微微失神的眼,如同被雷電當胸劈中。
他的動作很快。
迅速翻身而起,清理痕跡,試圖以被單遮擋一切,然而留在枕上那件被揉皺的校服上衣,已經被大步闖入的林建文一把拎起。
罪證確鑿。
這個寄人籬下的鄉下小子,不知從何時起對恩師未成年的女兒產生了齷齪念頭。白日裡與小姑娘兄妹相稱,一旦入了夜,他那骯髒心思便再壓抑不住。
可惜那年季辭也未滿十八,否則林建文還能給他罪加一等。
好在少年人臉皮薄,被隨意辱罵了幾句,已羞得面色紫漲。
第二天季辭便收拾東西回了老家。
林建文以為,他是害怕自己將這件事告訴程敏華,畢竟季辭視她亦師亦母,非常在意程敏華對他的觀感態度。
這當然也是一個原因,但最關鍵的,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的原因是——那天晚飯後,林音給季辭悄悄塞了一封情書。
少女情懷純白如詩,顯得他的所做作為愈發齷齪難言。
季辭躺在月光中,閉著眼都能復述信中字字句句,月光使人瘋狂,他想他真的不能再留在林音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