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使人發瘋。
光線冷而薄,帶著不可覺察的鋒利之意,像薄刃或是雪片,這樣的光景,容易勾起一些關於雪天的回憶。
寂靜的。哀傷的。失措的。燃燒的。
他的心,是一隻陳舊的小破碗,摔得全是豁口,勉勉強強裝著半盞陳年的雪。隻有她才能將這凍雪融化,滋潤他的渴。
她消失不見的那些年,他不能算是真的活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滿心隻有復仇的念頭。
甚至不惜以身試藥,不在意是否帶來不可挽回的後果。
而她忽然出現,瞬間打亂了他的節奏。
箭在滿弦之上,他沒有後退的可能。前方萬丈深淵,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無法對她說出自己發病的真實原因,怕她自責懊惱。
也無法對她坦陳自己的計劃,怕她堅持要與他共同進退,將自己一並置於險境。
更無法向她坦陳心中的情感,他最怕有一天,他也像程教授一樣被人謀害,捏造成自殺的假象。
她會又一次遭受被至愛拋棄的毀滅性打擊。
世事便是如此無情。
他對她懷著全宇宙最熾熱的愛,卻要像恆星一樣緘默無聲,熵增不可抗,宇宙會變冷,愛終會死亡,連同他殘破的肉身一起。
但愛是克制不住的,它不知從何而起,便不知如何而終。
他克制不住對她的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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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與她保持距離才是最優選,他本該將一切暗自安排妥當,再悄無聲息消失。
但聽聞她要和別的男人結婚,他還是瞬間失去ῳ*Ɩ 了理性。
口口:我對人類的情感並不了解,不過她既然跟那個男人一起孕育了孩子,打算結婚也很合理。
季辭:不合理。他無論作為丈夫還是父親,都完全不合格。
口口:你也不合格呀,你連自己的精神健康都無法保證。朋友,請聽從我的科學建議,減少實驗劑量,別再繼續冒險。
季辭:減不了。
口口:這真的很危險,你也許會變成一個瘋子。
季辭:實驗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我隻能承擔一切可能發生的副作用。
口口:那你要怎麼跟她在一起?萬一精神突然惡化怎麼辦?
季辭:無妨。我有託底方案。
敲完這句話,季辭走到了窗前,在銀色山泉一般的月光中,輕輕閉上了眼。
數個呼吸之後,他撥出了一個電話。
“幫我查一家上海的公司,主營鮮榨果汁。這類公司做厚利潤,通常會在原料上做手腳,如果發現了問題,找幾家自媒體曝光。”
“另外,想辦法讓陳家知道,他們家的獨生子談了個女朋友,打算閃婚。”
他的語氣是如此正常,對面聽電話的人根本想不到,這個從來步步為營、計算精確的男人,一邊平靜地給出指示,一邊做出了一個毫不理智、甚至稱得上瘋狂的決定。
他將竭盡所能,給她想要的一切。
隻要她要。
隻要他有。
瘋子隻在月光下存在,一旦拉上窗簾,坐在工作臺前,季辭的神色就又恢復了平常。
他還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
在他的私人郵箱中,躺著一長串的未讀郵件。
都來自後綴@的郵箱,發件人:趙奇。
如果單看季辭的郵箱列表,你會以為他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情報人員。
點開切換郵箱,有一長串的小號可供選擇,分別帶包了不同的人設,執行不同的任務。
與趙奇聯系的這位,是匿名參與人體實驗的中年男性。
他會每個月根據羲和發來的參數,調整電極陣列的數據,再將控制結果發回,全過程錄制,確保結果的可信度。
不過他有一個特殊要求:不見面、不露臉。
趙奇第一次收到聯絡郵件時,還以為遇到了騙子,畢竟當時羲和的實驗進程,遠沒到進行大規模人體臨床階段。
那些年唯一的受試者,是一名中年女性,由程敏華親自聯系和操作。而她的突然離世,也使整個實驗戛然而止,再無人能聯系上那名受試者。
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成品的植入式芯片隻剩最後一組,是唯一的備份件,被柳世的技術人員連同所有資料一起打包拿走。
這些年趙奇一直在試圖復刻,卻因資料不足,工作量過於龐大,遲遲無法成功。
而這位憑空出現的匿名受試者,直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自稱是0號受試人,植入芯片後反悔,脫離了實驗計劃,如今窮困潦倒,希望能重新加入實驗。
他說他還保留著當時羲和給他的腦電極帽,能自助提供數據包。
疑點很多,但這已經是趙奇最後一根浮木,隻能將信將疑抓住。
數據來了幾撥,竟然也都對得上。連續突破幾個瓶頸之後,趙奇不再質疑,隻求這個唯一的數據源,能提高報送頻率。
但他也不敢催促太兇,畢竟這個實驗,很容易突破人體的生理負擔極限。
他怕把這根珍貴獨苗給薅死了。
“本來時間沒到,不該來催您,但下個月我們要去參展,還差最後一批數據就能送審,如果您最近狀況平穩,能不能提前做個測試?”
季辭點開郵件,便看到一貫力求穩妥的趙奇,發來了不得已的請求。
是了,羲和這件秘密武器,在那個殘破園區暗自孵化了十年,終於要再次大放異彩,重新出現在世人眼前。
必然又要引起一場行業巨震。
誰會顫抖,誰的版圖將被震碎,其實十年前便已演過一個開端,隻不過沒有演完而已。
屏幕冷白的光,映照季辭淡無表情的臉,他的手指輕敲鍵盤:“好。”
……
季辭摘下腦電極帽,雙目緊閉,熱汗淋漓。
前庭的眩暈感尚未消失,上一次他貿然睜眼,被光線刺激得直接吐了出來。
手機一直在手邊震。
過了很久,震動停止,眩暈感也已消失,季辭沒睜眼,他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
歐洲在過復活節假期,傅晶和柳成成回國了,飛機今夜落地。此時此刻,後海邊的老宅必然燈火通明,廚房忙得熱火朝天,有一場久違的家宴。
他早些年住在老宅的時候,常和他們一起吃飯,這些年少了很多。
尤其在柳成成出國讀書之後,傅晶的生活軌跡也隨之偏移,女人和孩子不在,房子越大顯得越冷清,宴是開不起來的。
即使開,也時常會忘記叫他。對於傅晶來說是為避嫌,對於柳亞斌而言樂見其成,再說了,那畢竟是“家宴”,他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家人。
今晚亦是如此,如果要叫他,早就該收到通知,這會兒飯都該吃完了,傅晶才打來電話,不過為了說上兩句客套話。
“小辭,我從巴黎給你帶了禮物,明天晚上一起吃飯?”
嗯,客套之外,還會補上一頓,每次的步驟都一樣。
季辭看著手機,由於今晚的劑量過大,他看東西還有些重影。那些字飄散再聚合,像他試圖捉住的,虛無縹緲的關愛。
每次他都想拒絕,但每次收到這樣的信息,他都會回復一個“好”。
明知這樣可笑,還是忍不住可笑。
……
再次於清晨六點收到老板的工作短信,梁冰頭痛欲裂。
“難道我的音姐buff失效了?”他揉了揉太陽穴。
梁作家最近掛在金榜上,更新壓力極大,評論區嗷嗷待哺,全是“求太太日萬”的讀者。
他先前剛幹完一個通宵,預計這樣暗無天日的節奏還將持續一個月,這種關鍵時期,真沒有精力再多接待一個無情而狂躁的上司。
“這麼快就吵架了?”
訓練有素的碼字人,用他作家獨有的思維方式,衡量了一下故事進展,覺得目前大概率是進入了“鬧矛盾”階段。
小說都是這麼寫的,沒有人想看直接送入洞房,必須一波三折、悲歡離合,把主角和讀者都折騰個夠嗆,才叫皆大歡喜。
總結: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很作的動物。
但請不要作他這個炮灰配角啊!梁冰拖著自己缺覺的屍體,面色青白如僵屍。
不行,他務必將這二人的矛盾掐滅在萌芽狀態,以確保今晚可以準點下班。
他好不容易才出了頻道,絕對不能在此時掉榜墜機!
第46章 芍藥
要找程音不難, 她這兩天臨時搬到了18樓辦公。
柳世要開一年一度的股東大會,後勤部門雜事繁多。如今王雲曦幹起了甩手掌櫃,王強更是數著日子等退休, 千鈞重量全都懸在程音這根頭發絲上。
人人都愛靠譜下屬, 團隊若是給力,老板就能平躺。
程音是真忙。
活兒多不算, 還要提防暗鬥,姜曉茹怎肯讓她出風頭,每次都要搞點小動作——上次一場重大活動,幸虧程音心細,臨開會前發現柳石裕面前的礦泉水,竟然是開過蓋的。
所有瓶裝飲料都從紙箱取出, 她親眼看人擺放,怎可能出現這種事故,隻能是有人使壞……
雖手段幼稚,也如蚊蠅擾人,一刻安生不得就是了。
“音姐, 借五分鍾說話。”梁冰冒出半個腦袋。
“三分鍾,”她忙瘋了,“你長話短說。”
“你把我老板甩了?”梁冰短得不能再短。
程音一唬,伸手將這沒譜的家伙扯進門來, 臉已經白了:“你胡說什麼?”
一個優秀寫手,永遠知道應該什麼時候捅破窗戶紙。一個成功的助攻,也知道應該什麼時候該揮灑愛情的調味料。
“少爺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他一臉嚴肅, “但昨天又突然不開心了,你們分手了?”
情況確實是這麼個情況, 但內幕絕不是這樣的內幕。
梁冰是季辭身邊人,自然看得出季辭待程音與旁人格外不同。程音自覺狡辯無用,幹脆和盤託出,和梁冰解釋了她與季辭的前塵往事。
“把你當妹妹?玩得還怪時髦的,熱梗啊。”梁冰笑得莫名詭異。
程音沒懂時髦在何處,她直接又祭出了大規模殺傷武器:“再說,我都快結婚了。”
梁冰的笑臉裂了。
他隻是休了一周假,劇情線就走得如此歪斜了?
“和……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