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是良駒,跑起來速度驚人,踏出了團團雪塵。跑至興起,不時往林中穿梭,躍過矮籬與地溝,二馬交錯行進,看得程音心驚肉跳。
主人還嫌不夠盡興,打了個響亮的唿哨,突然藩籬開啟,從場外竄入一群活物來。
有兔有雉,甚至還有一物頭角玲瓏,跑動時敏捷如鹿,定睛看去,竟真的是一頭鹿。
這下何止程音,連工作人員都一同聚攏到玻璃窗前。
“今兒開眼了。”她們小聲嬉笑。
鹿一進場,情勢大為不同,迅速左右突圍,扭身跑進了林間。
場內二人也不急追,從馴馬師手中接過弓箭,先在開闊地方,拿兔子雉雞練了練手感。
有錢人喜歡養馬騎馬,程音這是知道的,沒想到如今版本升級,回歸傳統,京城紈绔又重新搞起了騎射。
這比騎馬難,技術門檻高好幾倍,顯然索毅是新手,連雙手脫韁保持平衡都有些吃力。
但看季辭,連馬鞍都顯得有些多餘,轉彎時側掛懸停於馬上,雙手執弓弓弦拉滿,腰腹扎實穩定如鋼鐵鑄就。
搭弓射箭如行雲流水,場外那幾個教練都忍不住放聲喝彩。
程音默默攏緊了大衣。
真沒想到,她這輩子,竟還有親眼見著季辭騎馬的時候。
季辭打小生長在四川。
川藏交界,極窮的地界。山民討生活的路子有限,冷天挖筍曬菇賣點山珍,即使天氣轉暖,也隻能搞點當地特色的旅遊項目,姑且吸引往來遊客。
程音聽程敏華說過,季辭的外婆在鎮上賣菜,勉強糊個口,家裡賺錢反而更多靠著季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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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長得周正,又機敏靈活,課餘在景區給人表演騎射,賺個辛苦錢。
所以程音第一次見到季辭,他是個黑皮少年,典型的高原膚色。
後來季辭是怎麼變成了一個白面書生,程音沒搞明白。
或許是因為他突然發現,讀書比騎馬賺錢更快。
程敏華發掘了季辭的理科天賦,高強度集訓兩個暑假後,他直接摘下了一枚省級比賽的金牌。獎金不算高,上萬的金額,但在季辭眼中,已是天文數字。
從此他橫掃各類賽事,成為一名淘金牌者。
程音對金牌的興趣不大,她媽是奧賽集訓隊的指導教師,那玩意她從小見得多——真正讓她好奇的,還是三哥那據說神乎其技的騎術。
早年她曾在網上搜到過一張當地賽馬節的圖片,俊俏少年馳騁馬上,返身射箭直中靶心,帥翻全場。
可惜,他從來沒給她展示過。
某次程敏華帶他們去壩上,遍地都是表演道具,程音從頭哀求到尾,也沒得到季辭半點松口。
故鄉種種,他從不願過多提及。
如今季總重返京城上流社會,倒是不介意舊夢重溫了。
也對,一個是討生活,一個是純娛樂。私人狩獵場辦下馴養繁殖許可證,不知要走通多少門路,這真不是一般人摸得著邊的娛樂。
程音與幾個服務員並肩而立,看京城貴公子表演雪天圍獵,自忖何德何能,有幸能開這個眼。
季三的童子功尚在,注定那鹿難逃一劫。
鹿在林中穿梭,被工人一路圍堵驅趕,最後從林子的缺口逃竄而出,一頭撞到等候許久的騎手面前。
季辭腰馬合一,一邊急速控馬綴行左右,一邊持弓定位瞄準放箭,隻跑了百餘米,便將那頭矯健雄鹿一箭射中。
鹿雖中了箭,卻未立斃,反而被激出狂性,歪著脖子往反方向奔逃,將自己送到另一個騎士的手中。
然而索毅的騎射本領,比季辭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馬通人性,那匹黑馬雖是良種良育,但因感知到騎手的慌張,便隻顧一味避讓,不肯靠近獵物。
索毅無奈,隻能搭弓亂射一氣,鹿沒射中,反而一箭穿雲,遠遠驚了季辭的馬——這是歪打正著,畢竟安全起見,兩個騎手之間相隔甚遠。
於是,無比驚險的一幕出現了。
白馬載著季辭,與瘋狂逃命的雄鹿相向而行,似高速上兩輛疾馳的跑車,分分鍾要迎頭相撞。
季辭猛拽了幾下韁繩,發現坐騎完全失控,幹脆雙手撒開韁繩,整個人幾乎在馬上直立起來。
如此高速顛簸,危險萬分的時刻,他竟然還能穩穩開弓,三箭連射,箭箭打中要害,且都在同一側。
箭速太快,離得又太遠,於是在程音他們看來,便是那鹿連續仰了幾下頭,爾後歪歪扭扭,往斜裡跑了幾步,最終倒在了雪地上,慢慢洇出了一朵血紅的花。
程音從驚馬那一刻,就從座位上倏然站起。
相隔遙遠,鞭長莫及,她幫不上什麼忙,隻能眼睜睜站在那兒看。
相撞事故雖已避免,季辭卻並未脫離險境。白馬與倒地的雄鹿堪堪擦身而過,一路往林場邊緣疾馳,眼見又要一頭撞上藩籬。
此時,季辭再次展露了年少時生長於馬背的實力。
他先後脫開兩個腳蹬,身體懸於馬腹一側,選準時機主動墜馬,順勢滾動落了地。
或是雪地松軟,承託了一定衝擊,他竟很快從地上站起,掸去渾身雪塵,轉身遠遠招了下手,示意自己並無大礙。
朝著程音所在的方向。
她總算松下心弦,深吸了好幾口氣——這貴族遊戲,著實嚇人了些!
索毅被嚇得最狠。
他滿族人,常年做木蘭圍場的夢,卻找不到什麼人能陪他圓夢。
好容易趕上雪天,鹿又養得正肥,直接宰了吃總覺得浪費,方請來季辭,陪他玩耍一番。
沒耍明白,險些葬送了季總性命。
要說這位也是人中龍鳳,那一串連招,轉瞬化險為夷,場邊幾個教練看了,都大贊其弓馬嫻熟,絕非花架子,是從小實打實練就的本事。
而他一場虛驚過後,居然不驚不躁,還去檢查白馬的狀況,安撫了馬的應激。
索毅連連拍著季辭的肩,一聲聲“兄弟”喊得情深意切,他跟柳亞斌從小玩到大,尚未如此親密無間。
季辭自救得當,也算送了他索毅一場救命之恩!
這一日,季辭是名副其實的座上貴客。
鹿被送往後廚,現宰現烹,特意從遼東請了名廚,打算琳琅地整上一滿桌——從遼塔茸參、蘭花鹿唇,到芝麻鹿脯、翠餃鹿尾,頭角俱全,所謂“一品全鹿宴”。
既有盛宴,自有嘉賓,索毅今日還請來眾多圈內密友,均為京中名流。
各路人馬攜女伴陸續登場,一進宴會廳,均沒掩住面上的驚訝。
季辭是新面孔,坐在了主賓位。
往常這種密友小聚,很少會引入新人,這位想來身份相當尊貴,然而單看外表,卻看不出究竟是什麼來頭。
說是男明星,氣質又過於優越,說是生意人,相貌又過於英俊。他身邊的那位女伴,更看不懂到底是什麼路數,長得像是靠臉吃飯,穿得卻似樓盤銷售……
索毅逢人便熱情介紹:這是柳世集團的季總,他的親兄弟。
大家更迷惑了,老索的發小不是柳亞斌嗎?這又是打哪兒蹦出的親兄弟?
季辭起身與眾人寒暄,展現出一個讓程音徹底感到陌生的面貌。
之前他摔了馬,雖未造成大礙,手掌仍在混亂中被弓弦割傷。傷口頗深,索毅著人給他做了清創包扎,如今整個右手掌纏滿了紗布,握手是不太能行了。
但這絲毫不妨礙季總跟人打成一片。
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他嫻熟得仿佛是一個天生的社交動物,哪還看得出曾是個問十句答半句的悶葫蘆。
程音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幾眼。
第38章 引火
季辭存心要引人注目的時候, 誰都逃不脫他的引力場。
程音獨自坐在窗邊,專心地聽著陽臺上傳來的隻言片語,忽然有人上前同她搭話。
“你朋友還挺帥的, 他結婚了嗎?”
說話的女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先前她自我介紹,程音聽了一耳朵, 是某私募基金的投資人。
此時尚未起菜,大佬們聚在陽臺抽雪茄,剩下在屋裡的,基本都是各自帶來的女伴。
“女伴”這個概念,程音還是從尹春曉那兒聽來的科普,江浙生意人整出來的新詞兒。
生意場合並非家庭聚會, 老板出門談事兒,一般很少有人攜帶家屬,純男人局又嫌乏味,便會邀請認識的異性同往。
未必就是那種關系,生意伙伴、同事友人均有可能。
攢局的大佬為顯得上等, 還會邀請一些社會名流,這種拓展人脈的社交場,就算響當當的電視臺主持,也會樂得前來湊趣。
當然, 男伴也未嘗不可,與程音問話的美女便帶來了團隊新招的小帥哥,一米八五, 劍橋畢業, 提及某部委領導時口稱叔叔,估計也是誰家的公子, 初入社交場。
總之,能進這種高端局,或者有資源背景,或者有身份地位,再不濟也是名校高知。
放眼這一屋子,個個有頭銜、有樣貌,聊兩三句就能彼此搭上關聯。或是海歸校友,或有共同熟人,順暢地交換微信,顯然都來自於同一個圈層。
程音一個無名氏,湊在其中顯得特別突兀。
“季總是我老板,他的私事,我不太清楚。”她的回答禮貌而冷淡。
在座的哪個不是人精,軟釘子一碰,便無人再與程音搭話,正好還她一個清淨。
有些場合,說話不如傾聽,參與不如旁觀。
聽了一刻鍾,程音大致聽出端倪。
今日來赴宴的,多是投資圈的人物。這些年的行業輪動變化很大,互聯網風口已過,新能源過於燒錢,消費領域又做不出新文章,資方四處尋覓新的增長點。
放眼國內,最大的宏觀趨勢是人口老齡化,於是醫療健康產業當仁不讓,成為眾人眼中的藍海。
難怪季辭能坐主賓席,她就知道,這不是簡單摔個馬就能換來的待遇。
隻是不明白,他為何要攜她同來?
一根雪茄抽完,大佬們重返餐廳時,季辭已成為當之無愧的焦點人物。
柳世未來的接班人,誰不想認識一隻會下金蛋的鵝。明眼人一看即知,這位可比柳亞斌那個紈绔,瞧著要靠譜一萬倍。
何況剛才聽了老索一通繪聲繪色,其人竟還頗具膽色,是個爺們,值得一交!
眾人互相謙讓著落了座。
索毅令人添酒開席,主廚特意進來,逐一介紹今日特色,八十年代沈陽鳳凰飯店的獨門名筵。
整隻鹿全須全尾介紹完畢,他又單獨端上了一盤闔著銀蓋的菜式,未做詳細說明,隻說了一句“沈水鹿鞭”,目光看向索毅。
“給他,季老弟今日有驚無險,當進一進補。”索毅笑呵呵,將那道“關鍵”菜品指給了季辭。
都是成年人,在座又有女士,有的隨口開兩句玩笑,分寸也算節制。
“有福,弟妹今晚有福。”其中一人樂呵呵地貧。
季辭連連婉拒:“我單身,用不上,別浪費了。”
一句“單身”驚起千層浪,有說這怎麼可能,有說季總眼光太高。
還有E人當場毛遂自薦,大大方方問季辭,自己是否是他順眼的類型,不妨一起約會試試。
就是先前問程音,季辭是否已婚的那個美女。
程音冷眼旁觀,看他打算如何接這個茬:回答不順眼,太不給人面子。回答順眼,難道真跟人出門約會?
想想孟少軼耍得那一手好斧頭,她都替他的脖子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