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往裡走,副市長邊與季辭介紹,都有哪些企業過來送溫暖。他特意感謝了柳世的浙江分公司,承包了全部病童的用藥,一針單抗上萬塊的市價,柳世勇於承擔社會責任。
“連最新的藥都有。”院長接了一句,臉上的感激是真誠無比的。
季辭一邊應諾,一邊瞥了周長明一眼:新藥?
雖然已經不再分管研發,但據他所知,柳世所謂的新藥,才剛拿到有條件的獲批。
所謂條件獲批,用藥要進行嚴格評估,隻有少數幾家三甲醫院定點使用,不太可能對普通公眾進行捐贈。
這支新藥季辭知道,傳說中的“明珠二號”,之前柳世砸了重金研發多年,可惜一直無法突破技術瓶頸。
由於長期用藥安全無法保證,季辭到柳世之後,決定暫停這個項目,力主迭代老產品,提升明珠一號的效能。
如今柳亞斌管研發,既不懂技術,又要出成果,估計是把研發部逼得太狠,又翻出了壓箱底的“新貨”。
季辭皺眉。
這一日天氣宜人,孩子們都在花園玩耍,有適合盲童的安全滑梯,娃娃們摸索著上下翻飛,有些眼睛沒有完全失明,動作不比普通孩子慢。
程音慢慢走進花園,發現秋千上坐了個小女孩,並沒有和眾人玩在一處。
她五六歲模樣,目光空無一物,小臉曬得通紅,也不知道避一下太陽。
跟鹿雪差不多大。
程音這麼想著,走到了她的面前,幫她稍微擋了擋陽光。
風從背後吹來,吹起程音身上溫柔的香氣,小女孩抬頭,愣了幾秒,忽然小聲而期待地:“媽媽?”
程音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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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已經快速跳下秋千,撲過來抱住她的腿,哭了兩聲,猛然剎住,又將手松開。
“寶寶乖,寶寶不哭,寶寶手手髒,馬上去洗手。”她吸著鼻子,自己哄自己,轉身往水池方向去,由於太過匆忙,差點跌了一跤。
程音伸手想去扶,小姑娘已經被保育員阿姨接住,又按著她和程音道歉。
低頭一看,尹女士的時髦洋氣小黑裙,前擺多了幾個泥手印。
程音忙說沒關系,小女孩卻哭得撕心裂肺,在保育員手裡掙扎,大喊著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扔下寶寶。
“那不是你媽,你媽不在了,走走去洗澡,你個小髒猴……”保育員是個力氣奇大的胖阿姨,單手迅速拎走小女孩,生怕被院長和貴賓們聽到這邊鬧出的動靜。
隻留程音站在太陽地裡,被直白的陽光曬得微微眩暈。
季辭找到程音的時候,她坐在花壇的陰涼處發呆。
花很無聊,就是機關企事業單位最常種植的那種月季。葉子深青,花色鬱紅,明度很低,顯得她膚光致致,面色白得仿佛和背景不在同一個圖層。
那是一種失去血色、近乎透明的白,她失魂似的坐在那裡,或者幹脆就是一副幽魂,失了堅固的軀殼,脆弱得一碰就碎,五感也已全失,連有人走近都沒有發覺。
副市長調研到一半,被省政府一個電話叫走,留下季辭四處尋人。錯眼功夫,程音就不見了,按照她現在謹慎靠譜的職業習慣,這很不尋常。
季辭站了片刻,見她沒有反應,便走進去,在同一張長椅坐下,從她的視角往外看。
才發現,這是一個隱蔽的,仿佛秘密花園的所在。
身邊枝葉掩映,層層疊疊將長椅環繞,仿佛鳥雀織的半開放巢穴,裡面是光線昏然,敞口對著花園,將一切盡收眼底。
有人奔跑,有人歡笑,有人摔倒,有人哭泣。
一個微型的上帝視角。
沉默許久,季辭終於按不住擔心,他的聲音比最細的風還輕柔:“知知?”
這個稱呼過於特別,程音總算被叫回了魂。
她轉過臉,看到了那個對她而言極其特別的人。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為什麼會有人生而殘疾,為什麼殘疾人會被拋棄,鹿雪會遺傳嗎,她們會瞎嗎,如果她不小心死了,鹿雪也要進孤兒院嗎?
但她哽咽了下,說出來的卻是:“季總,晚上的飯局離這兒有點路,最遲四點出發。”
她一邊說,一邊任眼淚無聲滑落,擦都來不及,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態。
隻好背過身去,將身體繃緊,習慣性咬住舌尖,試圖轉移注意力。
注意力果然成功被轉移了。
在這個陽光無法顧及,風也陰涼、影也稠密的地方,忽然有溫暖的胸膛,貼住她輕顫的後背。
即使坐著,他也比她高出不少,能將她整個收入懷中。
當她躲進冰冷昏暗的巢穴,孤單地舔舐傷口,他再一次將她找到,給了她渴求的安慰和倚靠。
程音知道,有些溫暖不可貪戀,因為一旦失去,寒冷會比之前更加徹骨,但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貪心而軟弱的生物。
她放縱自己沉湎片刻,一邊倒數十秒,一邊讓眼淚順著臉龐縱情流淌。
隨後她起身,從他懷中離開:“已經三點四十五了。”
第28章 妹控
晚餐地點與福利院東西相望, 要橫跨整個杭州城區,途中時間漫長。
這一趟,車裡不止程音一人, 周長明也被叫過來問話。
季辭翻閱福利院給他復印的捐贈記錄:“明珠二號, 是誰給你的?”
周長明不明所以:“吳總監,怎麼了, 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大了。別人可以不知情,他吳雙寧一個研發總監,能不知道二號的副作用?
季辭壓著火,直接叫他撥通吳雙寧的電話,外放。
程音在前座,聽著季辭講電話, 有些震驚於他的不留情面。
當著分公司的面,責備一個集團總監缺乏職業操守,這誰能下得來臺。
就算是季辭來問,吳雙寧也忍不住要辯解幾句。
“季總,一號太貴了, 您去年做完迭代,成本確實降了三成。可市場上的競品,已經開始用新技術,比我們便宜一多半, 我們要是不跟進,會死得很難看。”
“那是營銷部門要考慮的事,你是研發總監, 你不看長遠, 誰來兜住底線。”
“幾十年後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真的會出現, 或者中途有了技術突破,發現可修正,也說不好……”
“所以捐給福利院,現成的小白鼠?”
“季總,他們本來什麼藥都沒有的用,瞎一輩子不也是瞎麼?不用我們的藥,用別家的也一樣啊。單抗技術到天花板了,突破不了,大家都在打價格戰,做創新,我們怎麼就非要故步自封呢?而且我聽說,各地福利院用過之後,效果都很不錯……”
“老吳,我對你很失望。”
季辭冷冷一句,直接撂了電話,周長明大氣不敢出,他汗流浃背了。
但東西是他送的,還指著就此拿到更大範圍的銷售許可,他不能不說話。
“季總,我們分公司層面,確實最近的銷售的壓力不小,同業的新產品,有的還不如我們的二號,您也知道現在什麼都要集採,主要拼價格,一號這個售價,根本進不了醫保……”
他小心翼翼看季辭臉色:“能給普通民眾用上便宜藥,也未必不是好事……”
“周總,”季辭恢復了溫和辭色,“你知道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視力有多重要嗎?”
周長明:“啊?”
“那可能是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失去眼睛,就失去收入來源。也可能是某個窮困潦倒的鄉村教師,整個村子隻有那麼一間教室,所有孩子隻有這麼一個老師。”
周長明沉默了。
弱者更經不起風雨,這是不證自明的道理。
程音一路看著窗外。
窗外山明水秀,是美麗得讓趙構忘卻了國仇家恨的餘杭。
那個倒霉的普通人,也有可能是個單親媽媽,生活風雨飄搖,完全承受不住失明之痛。
她還能工作,還能看得見西湖,隻不過是上天臨時的惻隱和恩賜。
但總有人,不想聽憑上天處置。
那些年季辭在羲和廢寢忘食,就屬他和程敏華拼的最兇,程音抱怨三哥怎麼好久不來找她玩,已經徹底變成了一朵實驗室蘑菇。
程敏華摸摸她的頭:“因為你三哥心疼你。”
他一直知道,此生她疼在何處。
晚餐無需程音陪同,車行半途將她放下,回酒店整理次日的工作。
季辭神色倦怠,抬眼囑咐她“路上小心”。
程音不動聲色看了眼周長明,話說得客氣生疏:“謝謝季總,走回去就幾百米。”
季辭不再多言,閉緊了車窗,車輛從程音身邊滑走。
她轉身沒走兩步,手機在口袋輕輕震動。
Z:到酒店說一聲。
Yin:好。
Z:晚飯要吃,即使心情不好。
Yin:好……
收起手機,程音不敢再看,也不敢多想,一頭扎進杭州城蕭索的秋風,疾步走回了柳浪聞鶯。
回到房間,尹春曉歪在床上看綜藝,見她進來,不自覺把腰背挺直。
“你知道嗎,你身上的班味兒實在太重了,一點也不松弛,現在流行松弛感美女。”
“春曉姐,對不住,你的裙子被我弄髒了,回頭幹洗之後再還給你。”
《裙子弄髒》這四個字可太驚人了,尤其跟美女聯系在一起,尹春曉立刻開始腦內飆車。
她扯著程音東看西看:“哪弄髒了?”
其實泥印幹了之後,程音已經把灰掸得差不多,但犯了錯得承認。
她解釋了兩句,尹春曉一揮手:“哪那麼多嘰嘰歪歪,甭洗了,裙子歸你。”
富婆氣派。
富婆連吃水果比旁人精致,一大盤進口車釐子,在桌上閃著朱殷色的寶石光。
程音多看了兩眼,尹春曉立刻坦白:“我剛偷吃了幾顆,看著就喜人。”
程音詫異:“不是你買的?”
尹春曉似笑非笑:“指名道姓送給程小姐。”
程音尬住了。
“哪位仰慕者啊?追到出差的地方來送,該不會是我們公司的吧?”
這個問題讓程音臉熱,尤其結合近日某人種種詭異甚至肉麻的行為……
連吃飯這種事都會專門關心,還安排了滿桌的維A套餐……
自從去了一趟羲和,此人的舉止就有點鬼上身——大約是程敏華的鬼,喚醒了他一些陳年的惻隱之心。
真沒那個必要。
程音想了想,拍了一張果盤照片,發去了季辭的微信。
Yin:謝謝季總,下次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