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冰則默默啟動汽車,不敢再往後排多看一眼。
車輛重新行駛在路上。
季辭維持著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穿好外套,摁亮了車頂燈。
突來的光線讓程音眯了眯眼,這人剛剛經歷了一場急症,此時看來卻全無端倪。他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PAD,打開OA開始移動辦公。
也不能說全無端倪……這衣裳半透頭發盡湿的樣子……程音念了句佛,將臉轉向了窗外。
男菩薩,求您今晚千萬別再入夢了。
程音兀自念她的清心咒,突然季辭出聲詢問:“你的眼睛,現在還是不大好?”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季辭,又看了一眼梁冰,確定了他在同她說話。
這一問十分隨意,他的樣子也很隨意,頭都沒有抬,電容筆繼續在PAD上點點劃劃,仿佛剛才問得是半年度銷售業績。
半晌,沒有等到回應,季辭才抬起了眼。
程音不記得他有近視,但他看文件的時候,確實戴上了一副眼鏡,略微遮擋了他犀冷深邃的眼睛,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雅痞。
“還行。”半晌,她鎮定地回答。
他認出她了!
她的心裡,回蕩著一個驚恐萬分的聲音。
車前排,梁冰實在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後視鏡。
他勤勉的老板還是一如既往的勤勉,而那位氣質沉靜的新人姐姐,轉向窗外的側臉依然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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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隔在他們中間的沉默,未免有些過於刻意。
導航顯示前方出現擁堵路段,預計通行時間多出半個小時,詢問是否選擇優化路線。
梁冰又看了一眼後視鏡,默默點選:否。
注定今夜將是他的加班之夜。
第10章 三哥
車輛抵達胡同口,梁冰合情合理地表演了一個當場消失——導航顯示此處為禁停路段,路邊沒有空闲車位,他必須開著車在附近繞圈。
“季總,您送一下音姐,行不?這胡同看著還挺黑。”秘書敢給老板派活,梁冰這膽還挺肥。
程音想過去捂他的嘴。
皇城根下,十裡長街,幾百米開外就有持槍警衛……沒路燈怕什麼?
再不濟,她包裡還有能去戶外越野的強光手電,就算路遇歹徒,也能讓對方當場失明。
真不用勞動他們季總。
主要是她根本沒有想好,要以哪種面目與他單獨相處。
他竟然認出她了!
程音心裡雖已慌得披頭散發,憑著精湛的演技,還是勉強維持住了鎮定。
但這種鎮定的表象,在季辭率先下車、還替她扶住敞開的車門時,立刻蕩然無存。
她手腳並用爬下車:“季總,我家就在胡同口,走兩步就到了,您請留步。”
惶恐又客氣。
季辭垂眸看她,略一皺眉,徑自轉身走了。
路線準確,正是往她家的方向。
程音能怎麼辦,隻好亦步亦趨,跟在了他的身後。
這條街她走得很熟,此時卻變得有些陌生,街燈縹緲,仿佛夢裡才有的鏡頭。
夢裡常有此景,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追。可惜,鞋跑掉了她都追不上前面的那個人,天上下著雪,淚珠結成了冰,極目遠處,白茫茫不知何年何月。
程音神思不屬,沒注意季辭在前方停住了腳步,險些一頭撞上他的胸口。
她連退了兩步,聽見他道:“在這裡等我。”
她轉頭看,旁邊是胡同口的那家24小時便利店。
季辭已經踏上了臺階,走了兩步,回首又囑咐了一句:“別亂跑。”
他從小就不愛笑,是很有一些冷意的人,否則也不會和雪天那麼有緣。但此時此刻,他眼裡似乎藏了一點笑意,讓他深邃的瞳仁變得柔和。
隻有春天的湖水,才有如此輕軟的波光,盡管底色還是冬天的冷灰。
程音像被施了個咒,不由自主就點了頭。
便利店的開門音樂響過兩次的時間,季辭回到了她的面前。ῳ*Ɩ
他的手裡拿著碘伏和創可貼,目光從程音的臉上,移向了她的手指。
哦,對,手指,被他咬傷了。
程音第一反應是把手往身後藏,這個動作純屬條件反射——她小時候雖然眼睛不好,但精力卻很旺盛,爬樹上房,磕磕碰碰,被三哥看到免不了挨一頓說。
季辭的動作也似條件反射。
她剛一動,他便彎腰捉住她的手,對著光檢查了片刻,嫻熟地掰斷了一根碘伏棉棒。
消毒,貼創可貼,一氣呵成。
季三雖嚴苛,從不會放任她不管,大小傷口都會幫她處理好。
“怎麼,不認識三哥了?”他專心塗碘伏的時候,還如此問了一句。
至此,程音假裝陌路的企圖,被當場擊了個粉碎。
她被他輕握住手,心跳已完全失控,整個人禁不住顫抖——這興許就叫葉公好龍。
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真與他見了面,她卻隻想臨陣脫逃。
腦中有一排小人,齊刷刷地舉起了紅牌,對她吹哨說:快跑!
再不跑,恐怕她就要失態了——那個在心中盤亙了多年的問題,分分鍾要脫口而出。
“三哥,你到底去哪了?為什麼不要我了?”
接下來,如果她還十七歲,一定會不顧對方掙扎,衝進他的懷裡痛哭流涕。
“三哥抱抱我!”這是她當年最擅長的臺詞……她怎麼能那麼死皮賴臉?
幸好,她早已不是十七歲。
光是回憶,就讓程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恨不得撬開當年那個少女的腦袋,看看裡面都裝的是什麼粉紅廢料。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樁樁件件都不忍卒睹。
直到長大之後,程音才想真正想通了——其實季辭是被她給嚇跑的。
當年她那個狀態,說是歇斯底裡也不為過,跟她好好說如果有用,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突然消失,不告而別,連張字條都沒有留。
臉頰熱燙,程音努力壓抑住滾沸的尷尬。
沒事的,都過去了,她已經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穩重而識相的成年人。
再也不會不管不顧,對著喜歡的人時而撒嬌,時而撒潑。
“好久不見。”程音抬頭,露出了一個平淡至極的笑容。
她的反應,顯然出乎季辭的意料。
他斂了笑意,認真地將程音端詳——過於認真的了,在她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近距離的對視,讓她的心跳再一次加速。
“快逃!”心裡那排小人又舉起了紅牌,哨聲尖利。
心裡想的是一回事,身體反應又是另一回事。這畢竟是她的夢中人,隻消四目相對,就足以令她腿腳發軟,根本挪不動步。
像一顆可憐的彗星,哪怕曾跑出過太陽系,隻要再次與木星軌道相交,就會被巨大引力“嗖”一下吸回去。
他就是她的木星。
程音天人交戰,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被人從背後猛拍了下。
“程小姐,你可回來啦!”
大嗓門的女人,每天魔音灌耳伴她入睡,是住在對面給家政公司看門的劉嬸。
“你娃做噩夢了,嚇得嗷嗷哭,這會兒在我屋裡睡呢。”
陽光從天而降,肥皂泡突然破滅,程音從紛亂的往事中驚醒,雙腳重新踏上了大地。
鹿雪一個人在家。
她一個激靈猛醒,匆忙與季辭道了個別,然後頭也不回,挽住她的救命稻草,快步跑進了胡同口。
梁冰這一圈繞得有點大,兜回原地已是半小時後。
在這段時間裡,他已充分想象了接下來的劇情——《好幾年沒見總裁笑得這麼開心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徹底崩塌》《該死的,他竟對她有了反應》……
受到特殊業餘愛好的影響,梁秘書的網絡小說攝取量高於常人,思路跑偏也不奇怪。
雖然以季辭的性格,大概率不會出現過度抓馬的劇情,但至少他能感覺到,老板今晚心情不錯。
這個想法在看到那尊立在路旁的雕像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梁冰小心翼翼踩下剎車,正好停在季辭面前,季辭卻視而不見,繼續站在路邊吹風。
如果非要用梁冰熟知的劇情來形容,大概是……《龍傲天忽然發現自己竟是萬年男二》。
嗯,就是這麼一種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氛圍。
他十分乖覺,沒再多問一句,心花卻已怒放了。
好好好,好音姐,能帶來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是女主出場該有的排面沒錯。
程音回到家,先去對門接回了鹿雪。
小姑娘睡得不安生,稍微一動就醒了,見是程音,眼睛立刻閉上,上前摟住了她的脖子:“媽媽,你怎麼才回來呀。”
隻有當睡迷糊了,她才像這個年紀的小女孩。
程音心裡發酸,抱著女兒往家走,劉嬸是個熱心腸,知道她眼睛不好,還幫她打了個手電。
隻是她的心腸有點過熱,程音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詢問,剛才那個帥哥是誰,是不是孩子他爸。
驚得程音差點把娃給摔了。
劉嬸嗓門大,聽著格外振聾發聩,程音臉色鐵青矢口否認,讓她千萬別亂說。
“哦,瞅著跟娃長一樣,”劉嬸疑惑地看了看鹿雪,“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俊得很!”
語言自有其魔力,所謂的“言靈”。
程音本不願往那個方向去想,但被劉嬸這麼一說,她越看鹿雪的臉,越有季辭的影子。
季辭是她的心魔,可以藏在心裡,藏在夢裡,藏在荒唐的一夜春宵中。
怎麼亂來都行。
但突然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這衝擊確實好比彗星撞木星。
程音安頓好鹿雪,擰開床邊的小臺燈,左思右想,還是打開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