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表面上,程音不動聲色,以新員工面對高管時應有的恭敬,微笑著回答:“是的,季總,臺州是個好地方,歡迎您去玩。”
季辭不置可否:“但你後來,又回北京讀的大學。”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程音拿不準。他語氣不鹹不淡,像是闲聊,又像意有所指,還有點質問的意思。
所以,他到底認出她沒?
他在質問什麼?
為什麼她走了又回來?為什麼這麼不識相,老是對他糾纏不休?
羞赧突如其來,程音立刻辯解:“我是保送生,那年隻有北京的校招名額,否則我會留在南方。”
這個回答讓季辭拿茶杯的手一頓。
半晌,她聽到他低聲道:“挺好。”
第09章 認出
江媛媛這頓飯吃得神魂顛倒,覺得自己的神算又突破了境界。
早上剛抽出一張“戀人正位”,晚上就和神仙同桌吃飯,飯後他還貼心地安排人送她回家。
哦不,是送每個人回家,含發福謝頂的王組長在內。
王強悄聲和她嘀咕,西宮的這位表少爺,一旦開始發力,收買人心真的很有一手。
江媛媛表示同意,她並沒有被男神的美色衝昏頭腦——他們這幾隻蝦米,哪裡值得18樓收買,她也覺得季總可能是在表演。
至於為什麼選了後勤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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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他們代表集團底層真正的“草根”。
一群人各懷猜測,梁冰的思路卻撥雲見霧,逐漸有了一個眉目。
他的想法很大膽,還有一些荒誕,但他畢竟給季辭當了七年的秘書,還有一些在開腦洞方面的特長,在特殊時刻會產生一些本能的直覺。
所以在季辭安排他送程音回家時,他立刻不假思索回答:“好的,季總,我還要回公司一趟,去東邊正好順路。”
程音婉拒的話到了嘴邊,不得不吞了下去——總裁辦的工作未免過於滅絕人性,已經晚上十點,竟然還要回公司加班。
上了梁冰的車,這種感覺變得更加明顯,車裡堆滿了文件,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移動辦公室。
梁冰抱歉地笑笑,將後座的東西全都移到副駕駛,好讓程音坐得更寬敞些。
理論上坐同事的車,把人當司機並不禮貌,但在不確定對方是否有女朋友的情況下,貿然坐副駕駛更不得體。
程音從善如流,從後排上了車。
五分鍾後,車載電話響起,梁冰挑了挑眉,笑出淡淡酒窩,接通了來自老李的電話。
季總的車壞了,停在前方路口,等拖車來要很久,隻能讓梁冰開車將他一同接上。
這番對話程音也聽到了,電話一斷,她立刻和梁冰說,她可以自己叫輛車回家。
“別!”梁冰果斷拒絕,“大晚上的,怎麼能讓女士孤身上路。”
再說確實離得也不遠,一腳油門的距離,就看見了路口那輛打著雙閃的黑色奔馳。
路燈迷離,似一把巨大的金色花灑,從天頂送下一蓬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影。
可能是夜間視力不好,看什麼都像蒙了一層蒙版,這一幕,又給了程音一種正在落雪的錯覺。
她忽然想起,季辭冬天的第一件大衣,還是她用壓歲錢給他買的。
應該早就被他扔了吧?不扔也肯定穿不上了——車燈像舞臺的補光,清晰照著緩步走近的人,明顯比少年時高大許多,闊肩窄腰,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
車停穩,梁冰下去開了後側車門,程音搶著下車,說她已經叫到了網約車。
季辭卻彎腰扶住了車門。
也恰好擋住了程音的去路,她要是硬往外鑽,恐怕得和對方來個貼面熱舞。
程音僵住,抬頭對上了季辭溫和淡然的臉:“取消吧,太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跟你一輛車才不安全……她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
不知是因為夜太安靜,還是因為離得太近,程音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
“沒關系,我約的是出租車,”她拒絕道,“請梁秘書單送您吧,不然太麻煩了。”
“不麻煩,先送你,”季辭溫聲道,“坐好。”
陳年記憶突然復蘇,某個叫林音的女孩,每次寫作業都抓耳撓腮,誰也管不了她,除了季三。
有三哥在,隻需“坐好”兩個字,就能給悟空戴上緊箍咒。
指令發布之後,程音意識到之前,她已經遵從條件反射,縮回車裡坐得端端正正。
車輛重新啟動,車頂燈倏然熄滅,程音的視野內頓時一片漆黑。
季辭就坐在她的旁邊,觸手可及。
這個念頭讓她戰慄,程音往旁邊讓了讓,避免與他靠得太近,但這顯然是無謂的掙扎——多黑都沒關系,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在視力受限的夜晚,她的嗅覺會變得格外敏銳,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分辨出周圍有什麼人、他們剛才路過了什麼地方、晚餐吃的是羊肉還是魚。
算是一種特異功能,在夜盲症嚴重的時候,給她的生活帶來不少便利。
但今晚,她寧可自己嗅覺失靈。
季辭在晚宴上喝了不少酒。
酒精是一切香水的必備原料,因為有著極強的擴散力。程音已經盡量貼著另一邊的車門,仍覺得與他呼吸相聞。
他現在有使用須後水的習慣。衣物大概有專人清洗,散發嶄新挺括的植物芳香。剛才他等在路口,還沾到了一些路邊的紫丁香。
聞起來和過去完全不同——曾經他的身上,隻有實驗室的消毒水味。
不知是真是幻,她剛作如是想,消毒水的氣息便立刻在車內隱隱浮現。犀冷,潔淨,混在淡淡的酒氣裡,好像熾熱巖漿中飄過幾朵細小的白花。
程音好奇地吸了吸鼻子。難道季總還親自上手,從事一線的研究工作?
她又吸了吸鼻子,想再仔細分辨一回,猛然意識到自己當下的行為,與變態沒有什麼分別。
捂住發燙的臉頰,程音又往旁邊躲開了一些。
但緊接著,她的注意力就被梁冰的一聲驚呼給拉了回來。
“老大,頭又疼了?”他聽起來很是急切。
頭疼?又?
程音轉過頭,恰好這時車輛轉彎,對向車道有大燈短暫射入,照亮了季辭的臉。
男人眉頭緊鎖,一手抵住前額,蒼白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被強光一照,有種碎玉般的涼意。
“您沒事吧?”程音忍不住問。
回應她的隻有短促沉重的呼吸,節奏極為紊亂。
季辭深喘了兩口氣,才啞聲應了一句:“沒事。”
他的聲線都劈了,聽起來可不像沒事。
梁冰明顯有些慌張,偏偏車在五環上,恰巧這段路沒有設置應急車道。他隻能口頭指揮程音:車門的儲物格裡有水,包內側拉鏈裡有藥,季總必須立刻服藥。
他生病了?有藥就行。程音立刻伸手,想要打開頂燈,被梁冰緊急阻止:“別!他不能見光!”
……又不是吸血鬼。
吐槽歸吐槽,程音這時也急了,隻能摸黑去找藥。
藥不難找,包就在手邊,她擰開瓶蓋,依言數出兩粒,再去門上摸礦泉水——水放在靠近季辭的那一側車門。
程音因此不得不趴在了季辭的腿上,隻短短幾秒鍾的接觸,她卻感受到了來自他身體的溫度。
燙得嚇人!
伴隨著高頻度的顫抖,仿佛他的身體機能瀕臨崩潰。程音愣了下,立刻伸手摸向了他的臉,指尖所及之處,全是黏膩的熱汗。
此時季辭牙關緊咬,已完全說不出話。
藥當然也不可能吃進去,程音用手指撬了半天,才勉強撬開一道縫,將藥片塞入他的口中。
至於水,隻能閉眼瞎灌了。
病人根本不予配合,她往裡灌,他往外吐,不時還痛苦地甩著頭。
程音一時惱火,幹脆爬到他身上,用體重鎮壓住他掙動不停的身軀,然後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一手往齒縫中倒水,半喝半撒,終於把藥灌了下去。
虧得她力氣大,一般人還真制不住他。
程音疲憊地從季辭身上翻下來,發現自己也急出了一身的汗,空調一吹嗖嗖的冷。
手指也不大對勁,腫痛發漲,估計剛才被他無意中咬傷了。
好一場混戰。
不知什麼病,也不知什麼藥,反正是藥到病除了。
梁冰又往前開了一截,終於尋到一個匝道出口,將車開出來停在了路邊。
看他們的意思,這是一場舊疾復發,誰也不打算立刻去醫院。
程音很好奇,也有點擔心,但並不打算開口詢問。生病這種事,十分私人,她不好隨便探尋。
當年她的問題,就出在過於沒有邊界感。
別人願意告訴你,自然會知道,不願意,問了也白問。
果然,梁冰開始粉飾太平,讓她別往心裡去,季總剛才隻是突發偏頭痛,沒什麼大事。最好也別說出去,免得讓傅董知道了擔心。
他說的傅董應該是傅晶,季辭的小姨,聽說對季辭很好,比親兒子還在意。
程音當然點頭稱是——看來,這裡面還夾雜著利益鬥爭,也許西宮還真打算奪了江山。
若是“表少爺有疾”,當接班人八成沒戲。
她可不想趟這一灘宮鬥的渾水。
梁冰和程音在這廂小聲耳語,那廂,季辭的鼻息總算慢慢平復。
梁冰低聲請示老板,頭疼是否好些,現在能不能開燈。
季辭瞥了一眼程音:“先別。”
車停在樹下,雖然一旁有路燈,被盛夏的枝葉一擋,光線所剩無幾。以程音的夜視能力,完全不知周圍發生了什麼。
她隻感覺到梁冰突然愣住,隨後轉過頭去:“音姐,你衣服湿了,要不先披一下我的外套?”
他話音還未落,她的身上已經蓋了件西裝,剃須泡沫的木質香混著淡淡消毒水味。
梁冰默默縮回手,他老板的眼神,讓他乖覺地吞下了那句“阿瑪尼怕水還是穿我的吧”。
阿瑪尼怕水,他怕死。
這場眉眼官司程音沒看見,她終於想起,今天她穿了件白襯衣。
剛才那瓶礦泉水,有一半倒在了她的身上。
不過,季辭的西裝她可不敢穿,目測至少五位數起,幹洗費都比一般的衣服貴。
她將手伸到前座,抓住梁冰勾在椅背上的夾克,迅速換了一身,將西裝還給了季辭。
“您也披著點,穿湿衣服容易著涼。”程音妥帖地提醒,像一個真正稱職的行政專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