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導演。”黎羚從善如流地給嘴巴拉上拉鏈。
這依然未能取悅金大導演,他看她的眼神還是非常冷酷嚴厲,就像法官盯著情節惡劣、屢教不改的犯人。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黎羚已經不是第一次因為拍戲而受傷。
他警告她,如果因為她的傷勢再影響拍攝進度,留在劇組的時間可就不止兩周了。
不止為何,黎羚聽到這話,心裡竟然暗暗地高興了起來。
“好的導演。”她乖巧地說,“都是我的錯,您千萬不要再給我打錢了。”
金靜堯冷笑:“想多了,是你賠我錢。你知道停工一天要損失多少嗎。”
黎羚大吃一驚,終於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開始抱他大腿,口幹舌燥地說了許多好話。
無論她說什麼,對方的表情始終淡淡的。
問題很嚴重。
她要破產了。
金靜堯將她推出片場。天色已暗,樹影勾勒出隱秘的形狀,山的輪廓線也不太明顯,像一道道漠然的視線。
黎羚又開始沒話找話:“對了導演,您看了剛才的回放嗎,如果那一條還不夠好的話,我隨時可以再來的……”
金靜堯覺得自己腦子裡的那根弦終於斷掉了。
他站到她面前,雙手壓住了輪椅的扶手,身體微微往下沉,肩膀卻繃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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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下,年輕男人的面容神色難辨,下颌的線條卻十分鋒利。
“黎羚。”
他很少直呼她的名字,所以每一次都念出來,都難免讓人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一陣冷冷的風掃過黎羚的臉,她感受到壓迫,後頸汗毛微微豎起,不敢再亂說話。
而他直視著她的眼睛,幾乎有種刀刻斧鑿的深沉和冰冷。
“你是我的演員。”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永遠都不需要你為這部電影做出任何的犧牲。”
第44章
駱明擎走出片場時大汗淋漓,累得接近於虛脫。
助理十分狗腿地過去攙扶他,送上熱毛巾和水,自認為很投其所好地說:“駱老師,片場那邊拍到黎老師的戲了,您也去看看?”
“看什麼看。”駱明擎罵道,“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助理:“啊?”
他表面裝得很驚訝,心裡卻在想:難道你不是?
他們在化妝間裡坐下,氣氛還是很緊張。助理不敢多話,默默地幫他卸著妝。
駱明擎還在氣頭上,繼續罵:“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還是不聽,破電影非要拍。”
不知是誰在桌上放了個蒼蠅拍,他拿過來“啪啪啪”一陣狂拍,邊拍邊罵:“拍死她。”
武術指導突然推門進來。
駱明擎嚇了一跳,為了維護偶像形象,佯裝矜持,蒼蠅拍“啪”地一下拍中自己大腿,拍出一道鮮明紅痕。
助理:“噗。”
駱明擎:“……”草,痛死了。
武術指導哈哈大笑:“哎呦小駱,這是還沒出戲呢?”
駱明擎假裝平靜,面帶微笑,放下蒼蠅拍。
“不過小駱剛才演得確實好哈,特別有勁兒。”武指又說。
駱明擎愣了一下,拍了這麼久的戲,武術指導還是第一次誇他。
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怎麼了?開竅了?”
駱明擎說:“沒什麼啊,也就是……”
也就是黎羚在開機以前把他罵了一頓,讓他氣得差點吐血。
他突然愣了一下。
腦中的小燈泡“叮”的一聲,冒出粉紅色光芒。
難道黎羚剛才罵他是故意的,不是生他的氣,而是為了幫他找到角色狀態?
大腿不疼了,眼睛都變粉色了,駱明擎露出得體暗爽的微笑,開始跟武術指導優雅寒暄。
過了一會兒,武術指導走了,駱明擎對助理得意地說:“原來是這樣,她果然是為了我好。”
助理:?
老板怎麼突然笑得這麼惡心。
“既然這樣,這破片子她想拍就拍吧。”他接著自言自語道。
駱明擎給公司老板打電話,讓他們意思意思,給金靜堯投點錢做後期宣發,不要真搞到不能上映。
對方怔了一下,說:“啊,你在說什麼,金靜堯的片子還能缺錢上映嗎。”
駱明擎也愣住:“不是你跟我說的嗎,他拉不到投資……”
“哦哦你說那天,那天我好像酒喝多了,沒說清楚……”老板有些心虛地幹笑了兩聲,“不是拉不到,哈哈,是他不要。他故意的,就是要自己做出品方,不允許別人插手。”
駱明擎:?
對面又說:“哎,別說投一部愛情片了,你不知道他家裡多有錢嗎,為了拍戲他把整個劇院都買了,全部翻新了一遍,前一陣地方政府還感謝他呢……”
駱明擎:“……”
回想起自己之前對黎羚說的那番話,頓時顯得多餘和可笑,甚至像是在為他人做嫁衣。
“草,裝什麼逼。”他沉默很久,最後恨恨地罵道。
-
劇組收工了,工作間裡沒有人。
東西堆得雜亂異常,攝影器材和闲置的文件書籍混作一堆,駱明擎和助理偷偷跑了進去。
助理事先已經打聽清楚,所以很快就找到了素材硬盤。
旁邊就是一個很大的投影儀,可見導演平時白天拍完戲,也經常坐在這裡檢查素材。無論駱明擎多麼厭惡對方的為人,對於他的敬業還是很佩服。
助理還是有些猶豫,說:“老師,真的要看嗎,這不太好吧?”
駱明擎擰著眉,冷冷地問了助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別人給錢都不要,偏偏要自己投資拍電影,你覺得為什麼?”
對方小心翼翼地說:“錢多得沒地方花了?”
“滾。”駱明擎斬釘截鐵道,“肯定有問題。”
金靜堯拍電影成痴,答案一定就在他的電影裡。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動作很粗暴地打開了投影儀的開關。
天花板上的監控一閃一閃,發著紅光,記錄下這一切。
小劉坐在隔壁房間,一邊盯著監控,一邊實時地向電話裡的金靜堯匯報。
“表哥,他坐你沙發呢,好大的臉,明天就把沙發丟了。”他忿忿不平地說。
金靜堯:“。”
小劉又說:“總算給我查出來了,上次偷拍也是這小子指使的,哼哼,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不會是打著拍戲的幌子,過來黑我們的吧?商業間諜,靠,信不信我直接拿證據報警……”
駱明擎並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甚至還覺得今天這一切進展得格外順利,真是天助他也。
幽暗的牆面上,光影驟然地浮現,女人的面容,如油畫般彌散開來。這是黎羚。
她妝化得很素淨,沒有看鏡頭,臺詞也說得不怎麼熟練。但即使如此,嘴角噙著笑意,眼神在燈光下亮晶晶的,靈動而美麗。
這是試鏡時的她。
駱明擎暗暗挑眉,沒想到金靜堯連試鏡視頻都用這麼高的拍攝規格,看來真是不缺錢。
他不禁心裡又罵了對方幾句。
很快就進入正片了。
駱明擎也讀過一部分劇本,但他很快發現金靜堯的拍攝方式,竟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看到許多第一人稱視角的鏡頭,從地下室的各個角落裡,隔著窗紗、玻璃門、甚至鏡面的反光,窺視著故事裡的女主角。
這些東西根本不應該存在,好像隻是攝影機太不知節制,抓住了她的臉,就不肯再放開。
還有很多的特寫,非常、非常近的特寫,痴迷地流連過她的面容。鏡頭簡直像一把刻刀。
而以前的金靜堯,是從來不會用特寫拍人的。
駱明擎越看越難受。
一部分的他必須承認,黎羚被金靜堯拍得非常美,也許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將她拍得這麼美。
但另一部分的他,卻隱隱地有種恐慌的感覺。
很不對,哪裡都不對。
他放得很快,開了非常高的倍速。因此,時間在鏡頭裡飛快地流逝,像洶湧的潮水。
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打過來,畫面也變成打著卷兒的白浪,將黎羚的面容打散、吞噬,再重新匯聚成形狀。
她的笑容,她的眼淚。她微微蹙眉,睜開眼,再闔上。
鏡頭如此貪婪,甚至連他們排練時的花絮都忠實地記錄下來。有時候她是阿玲,有時候她是楊元元。她是周竟最愛的人、最恨的人,她無處不在。她是呼吸,是生命。
光影像藝術品,雕塑她的面容。第一次,金靜堯的鏡頭拋棄了那些晦澀的隱喻和復雜的表達。起伏的光和幽暗的影,都不是為了別的什麼,一心一意地服務於他的女主角。
助理在一旁愣愣地說:“真的好美……”
駱明擎卻已經出離憤怒,攥緊拳頭站起身,幾乎想要將投影儀的幕布撕碎。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他咬緊牙關,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沒有誰比一個人的對手更了解自己。
駱明擎將金靜堯視為眼中釘,私下反反復復地看過對方每一部戲。
所以他非常清楚金靜堯到底在拍什麼東西。金靜堯想表達的一切,都在鏡頭裡無所遁形。
為什麼他拒絕了一切的投資,一意孤行。為什麼他躲在深山裡,隻想和女主角朝夕相對。為什麼寧可拍一部殘缺不全的愛情片劇本。
“他喜歡黎羚。”駱明擎非常陰沉地說,“電影、劇情,這些東西全部都不重要。他就是在拍她。”
這麼明顯的事,他居然現在才看出來。
“他媽的,就知道這傻逼居心不良。”
銀幕的光影打在駱明擎忿恨的臉上,像翻湧的海潮。黎羚的微笑凌駕於他,也徹底覆蓋了他。
聽著對方一頓輸出,小劉感覺自己的CPU快**燒了。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監控屏幕,下意識道:“表哥你……”
安靜的房間裡,突然響起冷漠的聲音。
金靜堯說:“我不喜歡她。”
然後將電話掛斷了。
小劉:?
不是,其實他隻是想問,那他還要報警嗎?
沒人關心你們喜歡誰啊,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戀愛腦!
-
金靜堯走出劇院,習慣地走到了自己經常發呆的那棵枯樹下,卻發現已經有人鳩佔鵲巢。
黎羚非常自得其樂地搬了兩個片場的折疊椅過來,此刻正癱在樹下。
聽到腳步聲,她高高興興地轉過身,端著杯子跟他打招呼:“導演好!”
金靜堯有些狼狽地停住腳步。
他現在不是很想見到這張臉。
但更糟糕的是,他的心跳聲告訴自己,他其實很想見到她。
金靜堯冷冷地說:“轉過去。”
黎羚:?
他繼續命令:“不要看我。”
“……好的導演。”
可能是又犯病了吧,黎羚沒有想太多,背過身做了個鬼臉。
金靜堯閉了閉眼,望著她的背影,很快又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