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再爬起來。摔倒,再爬起來。
手臂用力到青筋豎起,每一根手指都像釘子,深深地扎進地面。
滿地狼藉,到處都是碎片,碎玻璃渣扎到了她的腿,堅硬的地面裂開一張滿是獠牙的嘴,將她吃了進去。
她很痛,但這點痛算什麼,周竟比她更痛。
她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在不久以前,這裡還是他們的家,是新生活的開始。
現在一切都被毀了。
或許她都從來都沒有過家。幸福隻是幻覺,她不配擁有幸福。
她終於爬到了他面前。
年輕男人滿臉血汙,陷入昏迷。
他總是在躲她,不願意讓她看到自己的傷口,每天都磨蹭到深夜才回家。
但是現在她見到了他最狼狽、最不堪的樣子。
湊近來看,金靜堯的確被打得很慘,額角有淤青,嘴角掛著血痕,眉骨間一道深深的傷口。
這並不完全是化妝。這場戲拍了好多條,他磕磕碰碰,每一條拍完都把旁邊的人嚇得不敢喘氣。
不知為何,黎羚的耳邊又響起駱明擎的聲音。
“他是個廢人、瘋子,根本寫不出劇本。”
“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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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他抱在懷裡,摟著他的頭,幫他清理傷口。他的血沾滿她的手、她的身體。她低下頭,聆聽他微弱的呼吸聲,顫抖的嘴唇貼住他的眼皮。
風掠過她耳邊,天地間隻剩下彼此。他們緊緊相偎,輪廓的邊緣變得模糊,被血肉、泥漿和淚水雕塑成新的形狀。
沒有人能夠再將他們分開。
他們終將融為一體。
第43章
終於喊了卡。
片場還是很安靜,沒有工作人員過來打擾。
地下室亂得幾乎讓人害怕。滿地的殘渣、碎玻璃,被打爛的家具,沾滿血的地毯。奄奄一息的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勉力擠進來,灰塵在光線下飛揚。
一隻鮮紅的蘋果咕嚕嚕地滾到地上,滾到他們腳邊。
金靜堯睜開眼睛。
黎羚依然將他抱得很緊,雙手摟住他的頭。
她閉著眼睛,還在流淚,哭得指尖發顫。手在抖、渾身都在抖,像震顫的大地,地心深處的心髒緩慢地跳動。
他沉默地看著她,是比攝影機更近的距離。
她好像很愛他,洶湧的、源源不斷的愛意。
但他知道這樣的愛是阿玲對周竟的,和他無關。他隻是非常幸運地借用了另一具皮囊。
陽光一寸寸地爬上斑駁的牆面,照過黎羚的臉。淚水漫過她的雙眼,像最純淨的鑽石。
有人告訴過她嗎,她哭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美。
也許沒有,應該沒有太多人見過她哭得這麼傷心。
她對9787532754335說過,她拍戲是不喜歡哭的。哪怕何巍一遍遍地將她丟進水裡,她也很倔,不肯哭給他看。
所以,金靜堯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她拍自己的電影,總是在哭。
他沒有在劇本裡這樣寫過,也沒有這樣要求過她。
她哭了太多次,以至於讓他產生懷疑,她就像是吞下毒藥的美人魚,會在日出時融化。
然後將滿地的刀尖留給他。
每一次在片場看到她哭,他都會覺得心髒不是很舒服。
現在更不舒服。跳動得很怪異。
金靜堯在她懷裡輕輕地動了動,其實沒有真的想要做什麼,已經令對方產生恐慌。
黎羚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將他的臉貼近她的胸口,是完全保護的姿態。
她入戲太深,還沒有能從阿玲的角色裡走出來。
指尖深深陷進他的皮膚裡,像是要在他身上撕開一道口子。眼淚打湿他的臉、脖子和肩,像粗礪的沙子,磨得他刺痛。
不知為何,他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接近於疼痛的幸福。也許他也沒有出戲。
他輕輕地張開嘴唇,接住她的眼淚。
還是很鹹。
就當他吻過她的眼睛。
監視器前的人,都屏息望著鏡頭裡的一對男女演員。
某種奇怪而膠著的氣氛,像冰冷又滾燙的海浪,彌散在空氣裡,是苦鹹的。
黎羚在哭,哭得幾乎忘我。而金靜堯被她抱在懷裡,反而十分冷靜地看著她。
他的眼神太過專注和冷靜,幾乎讓人害怕。
假如他現在要扳過她的臉去吻她,或許也不會太讓人奇怪。
但可想而知,他並不會這樣做。
金靜堯微微起身,反過來抱住了她,輕輕拍黎羚的後背,對她說:“沒事的。”
“都是假的,不要怕了。”
他的語氣也很溫柔,隻是淡淡地透出了一種有別於周竟的冷淡自持和清醒。
黎羚愣了愣,可能的確稍微回過神來。
淚眼迷蒙之中,她抬頭望向他。視野太朦朧,令這張滿是血汙的、傷痕累累的面容並不太嚇人,反而有種殘缺的性感。
他對她笑了笑,用手指抬起她的臉,比較笨拙和小心地抹去她的眼淚,再將她按進懷裡。
年輕男人的身形是這樣高大,能將她嚴嚴實實地藏起來。他們背對著鏡頭,再也不能被看到。
這個時刻隻屬於他們,與電影無關。
-
“關於這個鏡頭的設計,我們討論了很久,導演本來是想要致敬米開朗基羅的《聖殤》。”副導演對著攝影機解釋道。
他展示了《聖殤》的畫面。
聖母瑪利亞懷抱著被釘死的耶穌基督,神情憐憫而平靜。基督躺在聖母雙膝間,四肢和頭自然地垂下。他們並不親密,但充滿神性。
副導演隨後解釋,這是很典型的、金靜堯的創作思維。他的構圖裡充斥著大量的、宗教式的隱喻。雖然在英國讀書多年,審美卻更加偏重於意大利古典電影,尤其深受費裡尼和安東尼奧尼的影響。
事先排練走戲的時候,黎羚和導演也的確是按照這個動作來試的。
但是,正式拍攝時,她完全沒有這樣演。
她將周竟緊緊地抱在懷裡,嘴唇貼著他的傷口。看起來那麼痛苦,連呼吸都是痛的。
她是特意為之嗎,還是她忘記了導演的設計。
也許她隻是太動情了。
她不是聖母瑪利亞,她沒有那麼重要。她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隻是被周竟愛著的阿玲。看到愛人倒在血泊之中,她就不可能再有理智。
聖母瑪利亞會將耶穌基督獻祭給天堂。但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周竟,隻想將他留在自己的懷抱裡。
金靜堯的鏡頭語言裡沒有“愛”,他從不擅長於愛的表達。
黎羚的表演,卻填補了這份愛的空缺。
“原來如此,我覺得黎老師改得非常好。”導演組的另一個人說。
“確實,如果按照原本的鏡頭設計,反而太冰冷、太古怪了。”
“就好像導演從前的每一部電影,有一種手術刀般的精準,節奏清晰,邏輯嚴謹,卻沒有任何的感情。”
另一個人說:“不過,鏡頭又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導演會要求重拍嗎?”
“應該不會吧。”
“你怎麼知道?”
幾個人一唱一和,故作神秘,實則答案根本人盡皆知。
隻見副導演十分隆重地將攝影機的鏡頭,對準了片場的監視器,用一種非常肉麻的語氣說:
“因為,這兩個人拍完這一條,已經抱在一起半小時了!”
“是的,觀眾朋友們,你沒聽錯,半小時!”
“——後期老師,請在這裡配上一首纏綿悱惻的情歌,謝謝。”
這是副導演最近想出來的新創意,並且得到了導演組的一致認可與配合。
他沒有徵求導演的同意,就偷偷地拍了一部劇組紀錄片,記錄本片兩位主角臺前幕後的花絮。
連這部紀錄片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導演今天即興了嗎》。
在拍這部愛情片以前,金大導演是從來不會即興的。
即興需要演員的臨場反應,但演員在他的戲裡,並不比舞臺道具更重要。他們的存在,都是為了畫面的完整性和創作者的藝術表達而服務,和一張桌子、一盞臺燈、一隻蘋果沒有區別。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從來都是鏡頭在追逐黎羚,而不是她被鏡頭約束和限制。她一次次地跳出了劇本之外,而導演始終默許、甚至於鼓勵她的肆意妄為,並為了她改變自己的步調。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方式拍過電影。
對於副導演來說,這種做法本身,甚至比電影的劇本,都更加完美地貼合他心目中對於“愛情片”的定義。
他熱情洋溢地對著紀錄片鏡頭繼續解說。
小劉老師手握馬桶刷,突然一臉高傲地從鏡頭後面經過。
他打了個哈欠,說:“既然如此,片名為什麼不幹脆叫‘導演今天打臉了嗎’?”
“或許也可以叫‘導演今天戀綜了嗎’。”他深思熟慮。
攝影機的鏡頭飛快地對準他的馬桶刷,其他人肅然起敬,異口同聲說:“劉老師,還得是你!”
-
最終,他們沒有繼續擁抱下去,是因為金靜堯終於嗅到了黎羚身上的血腥氣。
這氣味很微弱,幾乎難以辨認,但他像深海裡的鯊魚,表情立刻變得十分兇狠。
“你又受傷了?”他這樣面無表情地質問黎羚。
黎羚從這個“又”字裡,已經聽出了事態的嚴重性,她較為掩飾地說:“沒有啊。”
這話說得太拙劣,小劉聽了都不會信。
金靜堯按著她的手臂,不由分說地掀開她的裙擺,看清楚她滿是淤青的小腿,還有不少被碎玻璃渣扎到的血口。倒是都不深,但一眼看去,還是很觸目驚心。
他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陰沉來形容。
剛才在戲裡黎羚一路將腿拖了過來,始終表現得非常鎮定,好像這條腿真是沒有任何的知覺,也不會痛。
直到這裡,還勉強可以誇一句她很敬業。
但一直到戲拍完了,過了這麼久,她也還是隻字未發。
他不知道該生氣自己的愚鈍。
還是生氣她連這種事都不願意告訴他,到底想要躲什麼。
他以為拍攝結束之後,他們的擁抱是在安慰她,是為了幫助她出戲。
殊不知,其實還是她在強忍著痛苦配合他。
多麼虛偽的安慰。多麼可笑。
不止是金靜堯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旁邊聞訊趕來的工作人員也發出驚呼:“臥槽,黎老師,怎麼傷得這麼重!”
“剛才怎麼不說啊!”
黎羚訕訕笑著,試圖安慰眾人:“真的還好,看著嚇人而已,其實沒有多嚴重……”
醫務人員過來幫黎羚處理傷口。
他們本來是為了拍動作戲的武行們做準備的,沒想到還給女主角用上了。
黎羚表情依然很輕松,甚至有餘力跟他們開點玩笑。
直到視線觸及到金靜堯極為陰鬱的目光,她感覺自己再說下去,可能是真要挨打了,於是比較謹慎地閉上了嘴。
傷口處理完,熟悉的老朋友輪椅也被推了過來。
她有些無奈地說:“導演,這就不用了吧,我又不是站不起來……”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