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羚:“……”
懷疑他又在點她。到處都是證據。
她絞盡腦汁地思考:“還有……秦易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的,我才沒有跟那個老比登導演有過什麼,都是他狗眼看人髒。呸。”
趁機辱罵了前同事,爽。
現老板不為所動,不爽。
黎羚:“還有,不光他,我跟任何導演都沒有什麼……我拍戲至今,就沒有跟哪個導演有什麼。真的,導演,我這個人很有原則的,從來不跟圈內人亂搞男女關系。”
她說得如此信誓旦旦,賭上自己全部職業生涯,料想金導演應該可以滿意了。
沒想到他有些陰陽怪氣地說:“跟圈外人就可以了。”
黎羚愣了一下,感覺這個問題是不是過於涉及隱私了,但還是品德很高地說:“不是,導演,電影都沒拍完呢,我哪有空想這些。”
她發誓,如果金靜堯敢問她“是不是電影拍完就有空想了”。
她一定恩將仇報,狠狠掐死他。(不是暴力狂)
金靜堯沒有這樣說。
他說的話比這更過分。
她還是低估他了。
“這部戲要打破你的原則了,很難受吧。”金大導演這樣問她。
最後一抹天光滑落,令年輕導演的面容如同暮色墜落後的平靜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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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沿著湖面的漣漪向外漫湧,逐漸將她也浸吞。他的目光深邃得幾乎令人感到不適。
黎羚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是什麼原則。
她從來不跟導演有什麼。
現在快有了。
她馬上要跟導演接吻了。
第23章
阿玲生日的這一天,周竟要送她一份生日禮物。
他將她從地下室裡抱出來,藏進舞臺下的暗間裡。
暗間狹小,天花板也很低,雙方都隻能匍匐前行。
地上灰塵僕僕,很髒,非常髒。空氣裡混雜著一些難以形容的、不太舒服的氣味。汗水、油脂,或者舊架子的霉味。
隔著薄薄的一層木地板,舞臺上的人走來走去,正在進行著演出前的最後準備。
阿玲並不明白周竟想要做什麼。
她很不舒服地趴在地上,一臉嘲諷地看著他:“你有病?”
周竟擔心他們被發現,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寬大的手掌幾乎蓋住了她大半張臉。他似乎有些緊張,力氣沒有控制很好,令她難以呼吸。
阿玲臉色一變,抬手又要打他。根本還沒有碰到對方,已經被先發制人地按住手腕,雙手壓過頭頂。
周竟呼吸沉沉地俯視著她。
兩人僵持片刻,他在她耳邊說:“生日快樂。”
她怔了怔——黎羚相當準確地演出了那個情緒轉變的瞬間。阿玲早已忘了自己的生日,她的第一反應是迷茫和怔忪,或許也有一絲懷念。
但隨之而來的,是羞恥和憤怒。她已經是一個廢人了,死去的人生並不需要儀式感。
她像被他挑釁,露出格外激怒的眼神,在他的掌心之下,不斷地發出沉悶而激烈的、反抗的“唔唔唔”的聲音。
他還是不肯松手。
她直接一口咬了上去。
黎羚這一下是真的咬。牙齒叼住他的皮膚,雖不太用力地研磨,還是如同在撕扯皮肉。
金靜堯的掌心很幹淨。
對比之下,呼吸、口水、牙印,這些東西應該會讓他覺得很惡心。
然而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的,卻是一種十分深沉和奇特的愉悅。
她清晰地看著他的喉結動了動,吞咽下不可言說的、汙穢的情緒。
本該按住她手腕的那隻手,輕輕地摩挲她的臉,將擋住她臉頰的頭發移開。
光線從地板的縫隙裡肆無忌憚地鑽進來,像混亂急促的呼吸,填滿掌心和指縫。絲絲縷縷的光,仿佛許多條錯亂的紅線,將她和年輕男人捆在一起。
他凝視著她的雙眼,不斷地在光與暗之間遊移。
她被他嚇到,不敢再動彈。
他像個瘋子。
他已經是了。
黎羚某一瞬間也凍結在這雙眼裡,被對方所震攝。作為演員的另一半神志喚醒了自己。她用盡全身力氣,奮力地將他推開。
“咚”的一聲。
沒有人察覺到臺下的動靜,演出已經開始了。
音樂聲響起,像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吟唱。許多雙腳一同踩踏著地板,世界在震顫,大地在波動。
阿玲渾身一震,熟悉的音律化作刺眼的日光,將她灼傷,她幾乎茫然無措地抬起頭,看了周竟一眼。
他再一次用口型對她說,‘生日快樂’。
臺上的人在跳舞。
她最爛熟於心的那一支舞。
原來,這才是周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
隔著一層薄薄的地板,舞蹈演員正在阿玲的頭頂跳著舞。
她起先還是困惑、憤怒,甚至於捂住耳朵,不聽不想不看。
最終還是屈服於欲望,像一名軟弱的癮君子,無法自制地仰起臉。
她如此熱烈地仰望著舞蹈演員的足尖,仿佛仰視著一朵朵在雪池裡綻開的幻花。步步生蓮,最甘美的幻覺。
其實根本也看不清什麼。
木地板遮擋得嚴嚴實實,不過偶爾有一團混亂的影子,輕巧地躍過縫隙。
但音樂聲沒有停,那是貫穿阿玲一生的樂章,在漫長如河的時間裡,她還是看到了。
她看到雪白的足弓、靈動的腳趾,依託於躍動的生命。
每一個輕巧躍起的動作,行走,搖擺,釋放。
舞者不是廢墟,她們擁有完整的身體,強健的肉身,如此鮮活地在舞臺上抽芽、生長、蓬勃地綻放。
她看到重力。一躍而起後,終將回歸舞臺的地心引力。落地的那一刻,整片地板都在震動,她的胸腔也陣陣地抽痛。
她也看到了自己。
曾幾何時,她也是站在舞臺上的人,她知道那一刻有多麼光榮。那麼多束光照耀著她,照她挺拔的身姿,她臉上的汗水。
但現在她隻能藏進地下。每個人生來的宿命都是尋找地面,向下扎根。她沒有根。她在被遺忘,在死去,變成養料。
地板激蕩起揚塵,親吻阿玲蒼白的臉頰。像屍體下葬時,一點點蓋住五官的泥土。
她孱弱地趴在地板上,伸出手,卻又不敢觸碰。
在漸漸拉近的鏡頭裡,女演員的臉被一點點地放大,直至佔據了整個屏幕。
攝影機逼近她、審視她,鏡頭忠實而貪婪地,記錄了她臉上每一個一閃而過的微表情。
她吃力地仰著脖子,呼吸急促,像在凝視著自己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沉迷、渴望、矛盾。
可是她的眼底又寫盡了失去。
-
監視器前已是一片偷偷吸鼻子的聲音。
連副導演都忍不住抹了把眼淚。
“怎麼能演得這麼好。”
“真的好厲害。”
“根本沒在演吧?簡直一點表演痕跡都看不出。”導演組有人喃喃道。
黎羚一直趴在原地,仰頭望著地板。肢體動作接近於無,面部表情也非常節制,甚至於連眼珠都一眨不眨。
可是她演得這麼動情、真摯,讓人忘記這裡是片場,一切都是假的。
副導演卻說:“什麼叫沒演?她渾身都在演!”
“啊?”
對方引他看另一個機位:一組全身的鏡頭,再切到局部的特寫。
女演員看似毫不費力,其實渾身都繃緊了,每一寸肌肉都在隨著音樂的節拍而發出輕微的痙攣。
她的肌肉記憶與殘缺的意志力,產生強烈的阻抗。她演出了那種小心翼翼的痛楚:想跳,可是不能,也不敢跳。
工作人員露出駭然的表情:“不是才上過幾天的舞蹈課而已?怎麼能把身體控制到這種程度?”
“你看她的腿。”副導演又說。
剛剛被截肢的人,總是以為自己的腿還在,黎羚趴在地上的時候,身體會無意識地往一邊歪倒,直到即將失去平衡,才勉強地回正。
她常常不自覺地想要碰那條失去的腿,但手一觸到空蕩蕩的褲管,眼神立刻黯了下去。
“所以,到底哪些是演的,哪些是真的?”監視器前的人突然陷入了困惑,“我還以為她是入戲太深、真情流露,原來一切都是計算好的嗎?”
“誰能說她沒動感情?”副導演道,“真正的好演員,從來都是兩者皆有。”
隻是,誰都不會想到,短短的時間裡,黎羚能做到這一步。
回想起她來試鏡的那一天,那麼緊張、連臺詞都說得很磕磕巴巴。又像是很漫不經心,導演教她一整晚,她的回敬是把他按到燈下。
他們都以為這是一出鬧劇。
然而電影拍到現在,無論是誰來演,似乎都不可能比黎羚做得更好了。
劇本統籌突然說:“或許,不是她像阿玲,而是阿玲在變成她。”
這場戲的主角,原本還是周竟。
他幫阿玲過生日,投其所好,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打動她。
這何嘗不是一種精妙的計算、冷酷的傷害。他再一次讓阿玲看清,她已經沒有腿了,她不可能再站到舞臺上,她隻有他。
他們會接吻。
周竟會將阿玲壓到地板上,掠奪她的氣息,而她呆呆地睜大了雙眼,仰望著地板上的光影,不再掙扎——與這場戲的開頭恰好形成呼應,對仗工整。
這場戲的終極目的在於,這是阿玲的生日,她自己就是那塊生日蛋糕。
周竟為她織成一張溫柔的網,一點點地將她馴化、蠶食。
可是,不知何時,敘事的重心已經偏移。
不是阿玲被周竟誘騙,反而是周竟被阿玲蠱惑,因她的沉迷而沉迷。
鏡頭對準她,也隻有她。
鏡頭前的女演員那麼美麗、鮮活、真實,像一塊未經打磨的鑽石,每一面都折射著太陽光,爆發出巨大的生命力。
金靜堯注視著她,眼神專注。
不是導演在看他設計好的作品,也不是怪物在看著自己的蛋糕。
她終於還是沒有如他所願,變得死氣沉沉,變成周竟地下室裡的一隻洋娃娃。
“所以,他們到底還親不親啦?”導演組的工作人員有些鬱悶地看著劇本飛頁。
節奏完全失控了。
但這個即興的眼神也很動人,或許比一個精心設計的吻,更加令人怦然心動。
他不再是上帝視角的導演,他被拖進了這出戲裡。完完全全地入戲。
浮動的光影緩慢地滑過年輕的臉龐。
如一束光照進深海,掠過一艘幽靜的沉船。死去的心髒在被喚醒。
“要喊卡嗎?”有人小聲問道。
“……先不喊了吧。”
“加油啊導演,別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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