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靜堯關上車門,從前面繞到駕駛座。腳步似乎比平時要慢上一些。
擋風玻璃裡,微風拂過樹梢,斑駁的陽光穿透了樹影,年輕男人清雋的側臉,倒映在澄澈的藍天之下。
黎羚盯著他的臉,總算回過神來。
昨天晚上他就是自己開車出來,哪裡來的司機。她也是腦子暈暈乎乎,跟傻子一樣,竟然直到現在才想到。
這樣說來,早餐是他買的。
昨晚他也的確是陪床到了後半夜。
而他早上那副兇巴巴的樣子……
根本就在作賊心虛吧。
靠,好會裝啊。
駕駛座的車門被拉開,“導演你……”黎羚有些促狹地看著他。
金靜堯:“我什麼。”
四目相對。兩人視線中都有微光如碎芒掠過。她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她知道了,他也知道她知道。
黎羚微笑道:“沒什麼,導演,就是安全帶也有點……”
“安全帶也小了,是吧。”金靜堯說。
她話音未落,對方已經傾身過來。
他們之間距離突然拉近。霎時之間,原本寬敞的車廂變成了遮天蔽日的深深密林,每一寸呼吸都裹挾著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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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人的眉眼本就挾著鋒芒,此時更顯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攻擊性。
連字裡行間被吞下去的尾音,都像刀鋒似的,寒意撲面而來。
黎羚呼吸一滯,不由自主咽下口水。
一種難以言說的危險之感,悚然地掠過她的後頸。
……她好像是玩得太過了。
隻知道年輕人臉皮會薄,忘了年輕人體力還很好。
耳邊引擎聲突然發出轟鳴,打斷了這令人不安的寂靜。後視鏡裡,停車場的另一輛車呼嘯而過。
金靜堯還是深深看著她,眉心微微蹙起,莫名地顯出了一種煩躁和頑固。
黎羚耳邊響起“咔噠”一聲,是他將她的安全帶卡扣用力壓了下去。
他坐回原位,喉結動了一下,下颌線異常鋒利。
按住方向盤的手,青筋分明。
-
車在山林間穿行,眼前倏忽而過,盡是青蔥的綠。
盡管越野車開得很穩,山路崎嶇,還是時有磕碰。黎羚被扭到的腳踝仍在隱隱作痛。
金靜堯要看右邊的後視鏡,不時扭過頭來。
每一次扭頭,黎羚都會對他露出訕笑。
但金靜堯並不怎麼理她。
黎羚自我反省,還是不能亂開人玩笑,默默地靠在車窗邊,不知何時睡著了。
搖搖晃晃的夢裡,她竟回到上一部刑偵劇的片場。
她以第三人稱的視角,看著男主角秦易和導演在岸上僵持,說著一些可笑的話。
角落裡,沒人在意的女演員泡在冰冷的池水裡。水波蕩漾,她臉色發白,一遍遍重溫往事。
當天晚上她就發起高燒,不得已請了一天假。醫院吊完水,在房間裡睡得昏昏沉沉時,突然接到場務的電話,讓她趕緊回片場。
“剛導演還在片場罵呢,說怎麼就病了,多耽誤拍戲進度。秦易就勸導演不要等了,幹脆把人換掉,反正屍體而已,誰演不是一樣。”
劇務吞吞吐吐地說:“你懂我意思吧,畢竟你這個角色……”本來就不是片方最屬意的人選,沒人要了,丟給她而已,可有可無。
她掙扎著爬起來,回到片場。秦易竟顯得有些失望,陰陽怪氣地看了她好幾眼,說你消息還是很靈通。
盡管已經快要昏過去,她還是微笑說是,所以在片場說話要小心,多為自己積德。將對方狠狠噎了一下。
停屍房的溫度非常低,她身上蓋著塊白布,躺在冷冰冰的殯葬臺上。
皮膚很冷,身體裡卻還是很熱。一團被冰封住的火,在無聲無息地燒盡她的五髒六腑。
轟然一聲,夢境的畫面在這一刻急切地轉換,從昏暗的太平間,變為光芒四射的舞臺。
她又回到昨天下午。女演員扭傷腳踝,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高大的年輕男人背著光,一步步向她走來。
他的腳步聲重重踏下。她呼吸急促,滿頭冷汗。
抬起頭的那一刻,每一束光都似刺芒,清楚地照亮她雪白的臉。
她嘴唇微顫,如受驚的瞪羚,直面一柄冰冷的獵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她的臉,她眼中既非疼痛,也不是驚訝、感動。
而是恐懼。
她怕導演發現她的傷,怕他覺得她很麻煩、耽誤進度,決定將她換掉。她怕自己被往事纏身,又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行差踏錯、錯失良機。
很多很多的恐懼,重重壓住她的踝骨。壓下去,再壓下去。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隻是彎下腰,將她抱了起來。
舞臺光影交錯,輕柔地籠住他們,為她織成一場美夢。夢境裡,場景重新被鑄就,定格一組不可言說的鏡頭。
-
黎羚迷迷瞪瞪地醒來,發現天色已變得昏暗。
進山了。山裡的天空總是煙雲繚繞,晦暗難辨。
車載音響不知何時被打開,低低地吟唱著。
鋼琴聲像大片湧動的陰雲,女歌手用高亢得近乎於撕裂的嗓音,唱著十九歲的自己,身穿白裙、尚未成名的回憶。
黎羚默默地偷看了一眼駕駛座的導演,見對方仍然目不斜視,便又打開私信,給9787532754335發:“1”。
等了一會兒,對方並沒有回復。
她繼續發:“11”
“111”
“1111”
……
直到整個聊天界面,都變成一個非常整齊的直角三角形,9787532754335還是沒有回復。
看來是真的不在。
黎羚悵然若失地將手機丟開。
她想對9787532754335說什麼?
可能還是想誇一下導演吧。
雖然他嘴巴很壞,罵人不重樣,動不動不理人。他還逼她加班跳舞,害她現在要坐輪椅。
但他是一個好人。
在她待過的所有劇組裡,隻有他會關心她的傷勢,送她去醫院做檢查拍片子。
也隻有他會讓她住院,甚至大半夜守在她床邊。
車內輕輕搖晃,音響裡的一首歌也唱到終了。女歌手的撕咬、痛苦與哽咽,變為很輕的呢喃與嘆息。
黎羚借機轉過頭,再一次誠懇地對導演表示了感謝。
金靜堯冷冷地說:“睡醒了。”
“……”
黎羚有些羞愧地說:“對不起導演,我沒說夢話吧。”
金靜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目視著前方,突然說:“昨天怎麼摔的。”
他的語氣很突兀,聽起來不太善良,甚至於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
黎羚心中一跳,其實想要假裝音樂聲太大,自己根本沒有聽見,但等了半天,下一首歌遲遲沒有響起。
這就很尷尬了。
車廂內過於安靜,隻餘兩人呼吸,像交錯並行的河流。
她隻好幹巴巴地說:“沒什麼,導演。就是臺下突然來了人,讓我分心了。”
“也不是什麼很重的傷。”黎羚側過臉,語氣誠懇道,“我還是可以繼續跳的,不會影響到拍攝。”
金靜堯說:“醫生讓你靜養兩周。”
“對不起導演,給您添麻煩了。”
“你認識他嗎。”他語氣平平地問。
黎羚裝傻:“誰?醫生?當然不認識。”
車開過泥坑,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金靜堯的聲音仍很平穩,黎羚的心卻也跟著一晃。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黎羚一時語塞。
說不認識,太假。說認識,她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人人都有死穴,都有不想被碰的疤。他們還不是可以互揭傷疤的關系。
她隻好說:“導演,您不用太擔心我,拍戲發生意外是很正常的事,受傷也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是您的責任。”
金靜堯:“我說過擔心你嗎。”
“那是我理解錯了。”黎羚態度很好地反省自己,“我太自作多情。”
又開始下雨了。
細小的雨水,密密地滴落在車前玻璃上,像一圈圈泛起漣漪的池塘。
湿潮的空氣從窗戶裡的縫隙裡鑽進來,帶著雨水的土腥氣。
黎羚用餘光偷看坐在旁邊的人。
他單手掌控著方向盤,另一隻手空闲著,擱在一邊。
側臉冷硬,像雨霧中的一棵樹。
“導演,我們現在要不要握手。”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他。
“握什麼手。”
“就……繼續上課,昨天晚上那種……”
車子轟隆地繼續向前。平緩,勻速。
道路盡頭是一望無際的鬱鬱蒼蒼。鋪天蓋地的綠。被雨水沾湿後的森林,寂靜無聲。
黎羚自以為這提議是被無聲地拒絕了。
車突然很急地靠路邊停下。輪胎在地面發出摩擦聲。
她身體猛地向後,結結實實在椅背上撞了一下。
金靜堯手還在方向盤上,神色未改,但是轉過臉來看她。
“握手沒感覺。”他說。
很平靜的口吻。
黎羚被撞得頭暈,根本沒細想,脫口而出:“……那就抱一下?”
下一秒鍾,陰影迎面撞下。
雨變大了。啪啪啪打在車窗上,樹梢每一片葉都發出抖顫。
第19章
一座轟炸機俯衝下來是什麼感覺。
目標明確、氣勢洶洶,沒落地前就開始冒黑煙。
傾身下來的那一刻,黎羚還是有些緊張。
隨後她發現自己是想太多了。
金靜堯所說的“抱一下”,就真的隻是抱一下而已,企業級理解,措辭非常之嚴謹。
他甚至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
猶豫片刻之後,寬大的手掌才輕輕地搭住了她的肩。掌心的熱意,透過單薄的衣物傳遞過來,像一片日光下搖搖欲墜的枯葉。
試探,無措,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