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刷的水流裡,金靜堯低下頭一遍遍地、近乎於神經質地衝洗自己的指尖。
過於冰冷的水,像刀鋒一樣切割他的皮膚。
他抬起頭,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慘白的燈光,自上而下地照著年輕男人的臉。
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審訊室。
在想象裡,燈光落幕,一切都陷入黑暗。鏡中隻剩下他自己,和那個不可被觸碰的女警官。
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那裡寫滿了汙穢的、不潔的、應當被審判的欲望。
第10章
沒有人知道金靜堯在洗手間裡做了些什麼。
臨時廁所工小劉被請過來,極不情願地敲了敲門:“哥,是我。”
“滾。”門背後的人說。
小劉一臉受傷地拿著清潔工具離開了。
又過去很久,導演才面無表情地走出浴室。
黎羚注意到他的臉色很白,幾乎像沒有血色的石膏像。
副導演問:“導演,我們還需要重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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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靜堯:“嗯,我來拍。”
其他人都很驚訝地看著他。
“您打算親自掌鏡?”副導演難以置信地確認。
金靜堯轉身去背斯坦尼康,又戴上了監聽耳機。燈光組跟去做調整,副導演則讓人將替身演員叫來。
替身演員幸福得快要昏過去。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一次看到導演拿起攝影機。”他難掩激動地對黎羚說,“我聽說金導本來立志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後來因緣際會,才開始拍電影。”
黎羚:“呃,前幾天美術組的人還跟我說,他從小就展現出了高超的繪畫天賦,三歲逛遍盧浮宮,五歲對梵蒂岡如數家珍,烏菲茲就是他的第二個家……”
“他們肯定是亂講!”對方氣鼓鼓地說道,“何巍你知道吧?”
黎羚怔了一下才道:“何巍……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嗎。”
“那人家當年也是享譽影壇的大導演。”替身演員得意洋洋地說,“我們金導出道以前,就給何巍做過助理攝影師了,厲害吧?”
“厲害。”黎羚相當自然地豎起大拇指,又向對方打聽,“他們合作的是哪部片子?”
“這我還真不知道。”對方思忖,“不過算算金導的年紀,應該是何巍晚期的片子吧?也許是他的遺作?”
黎羚聽到“遺作”二字,表情微微一變,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這樣啊。”
演員被叫去候場,但黎羚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剛剛一開機,就被導演喊了停。
“你在想什麼。”金靜堯心平氣和地問她。
“對不起導演。”她避開他的視線,“我們再來一條。”
他細細地打量她,目光仿佛化作一種沒有形體的絲線,深深地探進她的大腦。
“五分鍾。”他最後說。
黎羚懷疑金靜堯是被人附身了,否則怎麼突然這麼好說話。
“謝謝導演。”她對他笑了笑。
“四分三十秒。”
黎羚:“……”
五分鍾後,拍攝重新開始。
黎羚平躺在床上,閉上雙眼。
攝影機在轉動,玩偶熊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臉。一切都很順利,按部就班。
突然,她產生一種更為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
那似乎並非來自於與她對戲的男演員。
而出自越來越逼近的攝影機。
機器運轉的噪聲貼在黎羚耳邊,仿佛一種野蠻的呼吸。她幾乎可以感知到,黑色的、碩大無朋的鏡頭,如同一顆腫脹充血的眼球,是如何沒有感情地逼視著自己。
金靜堯再一次喊了“卡”,黎羚立刻睜開眼,下意識道:“對不起導演,我是不是又……”
她撞進了年輕導演的視線裡。
“你沒有問題。”他十分冷靜地說道,轉頭看向另一個人。
有問題的是那位替身演員,他的動作不夠準確。
也可能是金靜堯過於嚴苛和追求完美,要求對方必須毫釐不差。
在他的指導之下,他們反復地調整動作和角度,又試了好幾條。
黎羚不得不一次次將臉洗幹淨,再重新弄髒。
她甚至覺得,如果可以的話,金靜堯會想要拿一把尺來丈量自己的臉。
再沿著她的輪廓,劃分出清晰的區域、實線和虛線。
將她的面容,像一張空白的紙一樣塗滿。
他極富耐心地教導另一個人如何弄髒她。
但實際上,在整個拍攝的過程裡,似乎從來沒有誰真正觸碰到了這位女演員。
導演不允許任何人這樣做。
包括他自己。
-
這個由導演親自掌鏡的鏡頭,最終獲得了眾人的一致好評。
鏡頭非常、非常之逼近,以至於會讓人感受到一種過分親密的侵入感。
女主角的五官幾乎佔據了畫面的全部。光線微妙地滲入一角,一寸寸地照亮她皮膚上滑落的雨水。停在她臉上的那隻手仿佛隻是虛化的陰影,影影綽綽,因此不再重要。
是攝影師在用鏡頭去觸碰她。
被注視就是一種汙染。
看見,定格,就是最危險的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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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裡,黎羚終於見到了導演紀錄片裡的那個金靜堯。
他拍戲的速度不快,但節奏很精準。
雖然要求極高,至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也並非那種沉迷於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類型。他對於拍攝的每一個工種都了解頗深,且不介意親力親為。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雖然金靜堯表面上冷淡、專制,劇組的大多數人卻並不反感。因為他並不以權威自居,而是將所有人都視為平等的伙伴。
必須承認,此人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能做到如此成就,的確有其原因。
但讓黎羚覺得奇怪的是,他們明明在拍同一部電影,見面的機會卻越來越少。
為了加快進度,劇組最近都是分A組和B組拍攝。但凡不涉及金靜堯的戲,他立刻躲進導演工作間。
甚至於,即使與黎羚的對手戲,也有一部分交由那位年輕的替身演員來完成。
而黎羚今天要拍的這一場戲,阿玲第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金靜堯還是不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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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渾渾噩噩地睜開眼,恰好看到一隻巨大的怪物背對著自己,從樓梯上走下來。
她渾身戰慄了起來,捂著嘴,極力地克制自己的呼吸。
怪物卻似乎察覺到什麼,朝她湊近了過來。
她嚇得幾乎要尖叫出聲——奇特的臉一點點放大,直到她發現停在面前的,不過是一隻髒兮兮的玩偶熊。
玩偶熊臉上的皮毛都打結了,大大的黑眼珠,也像兩塊磨損很嚴重的毛玻璃,霧蒙蒙地倒映出阿玲的面容。
“你是?”她有些困惑地說。
玩偶熊不說話,指了指她的腿。
阿玲臉色一變,不太自然地扯起嘴角:“怎麼了,沒見過少一條腿的人嗎?”
對方沉默地看著她。
“很醜吧。”阿玲“哈”了一聲,譏诮地說,“其實跟你比,我才更像怪物。”
玩偶熊搖了搖頭,給她比了個很笨的愛心,好像在說她很可愛。
阿玲“噗呲”一聲笑出來。
她作勢要去摘他的頭套,被他躲開了。
他站起身。
阿玲躺在床上,凝視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她說:“別裝了,周竟,我知道是你。”
玩偶熊沒什麼反應,搖搖晃晃地推開門出去。背影很落寞,像是已經被主人遺棄,要自己跳進垃圾桶裡。
片刻之後,房間裡響起一聲巨響。
阿玲狠狠地將手邊的玻璃杯砸到了門板上。
玻璃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她氣喘籲籲地倒在床上,用力地扯了扯自己空蕩蕩的褲管。
鏡頭在這裡給了阿玲一個特寫,她滿頭大汗,咬牙切齒,眼神卻尖銳而無助,像滿地的玻璃碎片。
劇組拍攝已經有一段時間,黎羚與角色磨合得很好,進步也很快,近來很少會吃到嚴重的NG。
但不知為何,這場戲她一直過不去。
黎羚試了一次又一次,對講機裡的年輕導演,始終重復地用冷冰冰的語氣說:“不行。”
就像是一段壞掉的舊錄音。
他人不在片場,也不願意告訴黎羚,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最後直到天黑收工,這場戲還是顆粒無收。
-
自從出現了垃圾桶盜翻事件,臨時馬桶工小劉又多了一個新的工作內容:夜間片場巡邏。
他並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
片場向來是鬧鬼傳說的多發地,何況這種陰森森的、年久失修的殘破大劇院。
他瑟瑟發抖地拿著手電筒在黑暗中艱難前行,手電筒的光線顫顫巍巍,照出劇院牆壁上破損不堪的掛畫。
每一張畫在光與影的交錯之間搖搖欲墜,看起來愈發詭譎,仿佛即將剝落的人皮。
突然,他聽到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怎麼了,沒見過少一條腿的人嗎?”
臥槽!
他嚇得雙眼緊閉、雙腿發軟,一邊扶住牆壁,一邊內心瘋狂默念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對方又換了一種哀怨的語氣:“怎麼了,沒見過少一條腿的人嗎?”
小劉:“……”
他真的要嚇尿了。
媽,救命啊。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種譯制片的翻譯腔,慷慨激昂、字正腔圓地說:“怎麼了,沒見過少一條腿的人嗎?”
小劉:???
他眼含熱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發現黎羚正孤零零地靠牆坐著,對著電腦屏幕讀臺詞。
好刻苦的一個女人。
小劉敏銳地感覺到,也許這是一個減刑的好機會。
他偷偷地將照片拍下來,發給了金靜堯:“哥,她好努力。”
金靜堯很快發來一個問號。
小劉感覺他不是很有禮貌。
對方緊接著發來一張放大許多倍的圖片。
隻見黎羚全神貫注、目不轉睛盯著的電腦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