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金靜堯看著她,幾乎不怎麼眨眼睛。瞳色偏淺,目光無聲無息,像日光下靜止的冰河。
“沒睡好嗎?”他突然用很好聽的聲音問她。
黎羚簡直受寵若驚。
金大導演性格不要太好,黃應茜罵了他三個多小時,那一定是黃應茜的問題。
“可能是太緊張了。”她諂媚地說,“一想到馬上能和偶像第一次見面,就怎麼都睡不著了。”
金靜堯突然對她笑了笑,語氣很沉穩地說:“第一次見面。”
他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概是因為在野外站了很久,金靜堯的手比她更冷。
他的手掌寬大而有力,指節處有薄繭。指尖微微收緊時,會在她的皮膚留下輕微的刺痛感。
黎羚對此沒有很強烈的感受。
她的腦子裡隻有一句話:好偉大的一張臉。
年輕導演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好看,如日光照到冰面上的裂紋,潺潺疊疊,幾乎讓黎羚晃到眼睛。
她不假思索地說:“哎,是啊,真是太遺憾了,怎麼我今天才見到自己的偶像呢……”
金靜堯將她的手甩開了。
黎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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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措手不及。
對方已經冷淡地移開目光,“十分鍾後開會。”他對小劉說。
小劉:“好的!”
他轉身離開,再沒有看黎羚一眼。
事後,黎羚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他了。
她在劇組苦等好幾天,沒有人來找過她試鏡,旁敲側擊地問起小劉,對方隻是支支吾吾地說,導演最近太忙了,請她再耐心等一等。
黎羚做演員多年,已經非常熟知這種婉拒的話術套路。
但這個人可是金靜堯,他不趕她走,她是絕對不會走的。
黎羚闲來無事,又找了一些金靜堯拍電影的紀錄片來看。
她發現演員們對他交口稱贊,誇他溫柔、有禮貌,在任何時刻都非常有耐心。
他在紀錄片裡也的確是很溫柔,很有耐心,從來不發脾氣。
她可能是見到了一個假的金靜堯。
“那現在怎麼辦呢?”經紀人憂心忡忡地說,“你那小破劇的事又鬧得那麼大……”
在黎羚見到金靜堯的同一天,早已被封殺的秦易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突然用小號搞了個直播,進行了一通毀滅性的爆料。
網友們聞風而至,很快扒出秦易的夜店豔照裡,陰暗角落裡癱成一團爛泥的中年腫脹男子,正是該劇的導演。
醜聞由此愈演愈烈,變成一出狗咬狗的好戲。
聽說導演的妻子已經請好律師,打算從他身上狠狠撈一筆了。
“不是,你先別看人笑話啊。”經紀人愁眉苦臉地說,“本來還有幾部網劇找過來呢,現在都說鬧太大了,算了,避避風頭……”
“沒事的。”黎羚安慰她,“網劇和金靜堯你選誰?我們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經紀人:“那得看他要不要你啊,這都多少天了……”
“他會要我的。”黎羚堅定道。
她掛斷電話,決定這就出門追殺金靜堯。
-
一個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上天都會幫助她。
出門不久,黎羚就遭遇了一場暴雨,被淋得渾身透湿。她想找個地方躲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被劇組徵用的大劇院附近。
湿淋淋的建築物,在沉悶的大雨中吐出巨獸般的一呼一吸。她很狼狽地跑了過來,嘗試著朝劇院的後門輕輕扒拉了一下。
門開了。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有力地按著門。
因為身形太高,黎羚立刻產生一種被壓制的感覺。
眼前站著的哪裡是金靜堯,分明是一座巨大的、閃閃發光的金礦。
“導演好。”她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我是黎羚。”
金靜堯沒什麼表情。
他和上次見面時不太一樣,頭發和衣服都有些亂,家居服的扣子少了一顆,臉上還戴著一副細框的眼鏡,好像沒太睡醒。
黎羚笑容一僵。
完了,這小子怎麼一臉懵啊,不會真的把她給忘了吧。
她往前站了一步,語氣有點可憐地說:“雨太大了,導演,我可以先進來躲雨嗎?”
她的衣服湿透了。
因為站得很近,呼吸像顫巍巍的雨,幾乎都黏在他身上。
金靜堯垂下眼,一個字都沒有說,轉身走了。
黎羚:?
行吧,至少門還留了道縫。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明知道對方比自己小了好幾歲,還是毫無芥蒂地、嘴巴很甜地說“謝謝導演,你人真好”。
金靜堯背對著她,腳步微有停頓,終於惜字如金地擠出三個字:“坐那兒。”
他指了指某個角落。
黎羚說“好的”。
其實她根本沒看清楚他指的是哪裡。房間裡沒開燈,非常暗,還很擁擠。
她摸黑走了好一會兒,起碼被不知名的硬物撞到三次額頭。
金靜堯在旁邊無動於衷地看著,偶爾簡短地發出“左邊”“右邊”之類的指令,最長的一句話是“別撞到書”。
黎羚已經被撞到眼冒金星,忍不住說:“導演,可以先開燈嗎?”
黑暗裡響起微弱的腳步聲,一根拉繩被拉動,昏黃朦朧的光線充盈著整個房間。
黎羚被嚇了一跳。
因為這裡實在是亂得出奇,到處都堆滿了書和稿紙,從牆根一直堆到天花板,某種陳腐的、舊書頁的氣味,混著湿潮的雨水,朝她撲來。
“導演,您有好多書,好厲害啊。”黎羚十分虛假地贊美道。
金靜堯抬眸看了她一眼,“是嗎。”
她很有感情地點了點頭,更加違心地說:“很溫馨呢。”
再一轉身,黎羚認出了方才屢次撞到自己的元兇,一張硬邦邦的、很不溫馨的鐵架床。
“導演,我能坐這裡嗎?”她報復心很強地指了指它。
“不能。”金靜堯說。
黎羚:“。”
算了,她就知道。
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貼著牆根坐下,既沒有碰到對方寶貝的床,也沒有沾到他高貴的書。
額頭還是痛,也很冷。剛才一路從暴風雨裡走來,簡直像迎面撞上了漲潮的浪,從頭到腳都湿了。
一塊毛巾突然被遞到面前。
黎羚很懵地說了聲“謝謝導演”,不太確定地接過它,隨後對金靜堯露出感激的笑容。
看來他人也沒那麼壞。
對方也對她笑了笑:“你為什麼要用抹布擦臉。”
黎羚:?
他用鞋尖踢了踢地板,示意她看上面的水漬。
隨後又指了指她手中的毛巾。
黎羚:“……”
所以,現在有個活人在你面前,又冷又湿,瑟瑟發抖。
你隻想讓她給你擦地板。
不是,就這種狗東西,黃應茜才罵了他三個小時?
……別說三個小時了,隻要金靜堯肯找她拍戲,罵她三百個小時都可以。
黎羚一邊在心裡默念“這不是抹布這是金靜堯的裹屍布”,一邊背對著他跪到地上,認命地開始擦地。
地板很硬,水滲進湿漉漉的褲管,還硌得膝蓋很疼,她不太雅觀地滑了一下。
“你在做什麼。”金靜堯突然說。
他的語氣不好,幾乎有點像在訓人。
黎羚覺得莫名其妙,轉過頭望了他一眼,發現對方臉色的確變難看了。
“導演,我把地板擦幹淨啊。”她說。
金靜堯說:“先起來。”
黎羚又搞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麼了。
“那不行吧導演。”她假裝自責、其實陰陽怪氣地說,“我衣服這麼湿,都把您的地板弄髒了。”
說著,她自以為隱蔽地拿小腿往旁邊蹭了蹭,還踩了他的小寶貝書兩腳。
昏黃的燈光,時隱時現地流連過黎羚的身軀。
她的褲腿沾了很多泥,因而襯得腳腕更白,像一截脆生生的蓮藕,隨時可以被剝開,被折斷。
金靜堯幾乎是有些生硬地說:“起來。”
黎羚沒太聽清。她一心想著怎麼跟他談試鏡的事。
因而,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呼吸聲是從何時起變得急促,像忽明忽暗的燈光,充盈整個房間。
他似乎又說了句什麼,聲音太低、太含糊不清了,消融在滂沱的雨聲裡。
燈繩兒一晃一晃。
黎羚的餘光突然瞥見一道高大的、漆黑的影子從背後攀上來。
如同寒冷的潮水,浸過她的身體,吞沒她壓著地板的手。
她悚然一驚。
有什麼東西在靠近,在向她倒下,她根本躲閃不及。
轟然一聲——
黎羚整個人都被重重地壓到了地上。
“唔!”
她發出一聲無力的悶哼,金靜堯太重了,她猝不及防,差點被壓得散架。
“導演?導演?”黎羚相當徒勞地喊他,“金靜堯?……死狗東西?”
金靜堯沒有回應。
他的臉頰緊緊地貼著她的脖子,很幹淨,很柔軟,一陣陣地蒸發出病態的、令人不安的高熱。
黎羚聽到他的呼吸聲。混亂,低沉,壓抑。
滾燙的呼吸抵在她耳邊,堅硬的眼鏡架也硌到了她。很不舒服,幾乎令人毛骨悚然。
她費勁了渾身的力氣,才將金靜堯從自己身上推開。
始作俑者在地上,雙目緊閉。
她碰了碰他的額頭。
他在發高燒。
-
有的人淋了一場大雨,渾身湿透,健健康康。
而有的人把自己關在垃圾屋裡,不聲不響發高燒,直接昏死在地上。
黎羚坐在床上,看了一眼因下暴雨而全無信號的手機,再看向地上人事不省的金靜堯,發出不太善良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