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向邑在沙發上坐下,雙腿交疊,支著額頭閉目養神,沒睡,在聽女兒敲鍵盤。昨晚尚通栩把知意從小到大的照片視頻打包給他,一直看到下半夜。
看完依舊想象不出女兒是怎樣一天天長大。
鍵盤聲停下,應該忙完了,他睜開眼。
“還有暑假作業?”
“不是作業,剛寫了封郵件。”
尚知意合上平板放枕頭邊。
許向邑見果盤裡隻有青橘這一種水果,溫和一笑:“其他水果不吃?”順手拿了一個青橘開始剝。
尚知意:“也吃點。”
一問一答的聊天又陷入中斷。
錯過了漫長的二十年,有太多話想說,話到嘴邊又無從說起。
許向邑把橘絲剝得幹幹淨淨,遞給女兒,手機這時進來消息,何宜安發給他:【到外面回電話給我。】
他擦擦手,拿著手機去了病房外的走廊。
“什麼事還要避著知意?”走到窗口,他問妻子。
何宜安:“兩個孩子的事。”
剛才她一直在糾結,糾結得腦仁都生疼:“我想來想去,有些事不能太著急,凝微現在情緒不穩定,這個節骨眼公開她不是我們親生,我擔心她受不了落差。這件事孩子沒有任何錯,雖說不是親的,我們該為她著想的也得為她著想。”
“為凝微著想是應該的,那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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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緩一緩把知意接回來。”
許向邑沒說話,他以為是暫時不公開她們的真實身份。
大多時候,丈夫沉默意味著不贊同她的做法,但他不會當面反駁她。
從年輕到現在,一直如此。
許向邑突然拿不準妻子內心的想法,親子鑑定的結果出來後,他們夫妻商量決定,讓兩個孩子換回來,給她們倆一個月時間調整適應,七月份各回各自的家。
已經把時間緩到七月,現在還要再緩。
他聲音平和,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宜安,你是不是後悔了?就算後悔了,不想換回來,我理解。抱錯這事,最崩潰的是你,對凝微付出最多的是你。”
“知意是我們倆的孩子,我是她媽媽呀,怎麼會後悔換回來。”
看來丈夫誤解了她的意思,何宜安解釋:“隻是再多等一等,不是不接,也不是我找借口不想接。見到知意後,你覺得我還能放得下?”
當初生孩子,她從閻王那走了一遭,怎麼可能不要這個孩子,怎麼可能後悔把知意接到身邊。但又不能不顧凝微現在這個狀態,二十年的感情,哪是她想收回就能一下收得回。
突然得知自己養大的閨女不是親生的,現在都沒能完全接受。
凝微在他們身邊長大,舍不得放手是真的。
“凝微剛才在視頻裡哭著說不想離開我,問我,能不能在我們身邊再多留一些日子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嗎?”
許向邑把許凝微當成自己孩子愛了二十年,又怎麼會不知道那種錐心的滋味。
他問妻子:“你是不是想把兩個孩子都留在身邊?”
“沒這個打算。我虧欠知意,以後想好好愛她。再說,凝微有她自己的親爸親媽,我總不能把兩個這麼好的孩子都獨佔。”
現在是手心手背的選擇,何宜安比任何人都難受:“給我點時間接受,我愛了這多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也多給凝微一點時間調整。”
至於等多久再接知意回家,她現在心緒煩亂,給不出具體時間。
許向邑又寬慰妻子幾句才收線,在窗口安靜幾分鍾。
回到病房,尚知意手裡拿著本書在看。
他在床前的凳子坐下,商場上的雷厲風行帶到了生活裡,“爸爸想和你聊聊,聊你跟凝微。”
尚知意想不明白:“怎麼會抱錯?”
“怪我。”許向邑最懊悔的事情就是妻子剖腹產時,他沒在手術室陪著,而是在外面等她們母女。抱錯如果不是人為,那就是造化弄人。
許向邑頓了頓,說出來時無比愧疚親生女兒:“凝微現在情緒波動有點大,我不放心她,得委屈你先留在養父母這邊。”他自責,“是爸爸對不住你。”
尚知意並不意外這個決定,也完全理解:“您言重了,沒有對不起我。你們和許凝微這麼多年的感情,應該這麼做。”
既然都向她道歉,也沒說一個回去的大概時間,應該會很久,也許遙遙無期。
這一刻她特別羨慕許凝微,能被這麼多人無條件愛著,被無條件堅定地選擇。在確定她不是親生的之後,蕭美樺從來沒關心過她情緒如何,會不會不安,會不會難過,也從不在她面前避諱想要找到親生女兒。
從小到大,她一直渴望蕭美樺在做選擇時能偏愛她一次。
然而一次沒有。
所以早已習慣,也格外羨慕被偏愛的人。
許向邑看著女兒:“這段時間你正好也多陪陪你養父母,把你養這麼大,肯定不舍得。”
尚知意不知怎麼往下接。
許向邑見女兒不說話,以為女兒也舍不得養母,他轉移這個沉重的話題,盡可能地想去彌補這些年的虧欠:“送你的跳級禮物,出院後你去挑,什麼都行。”
“不用的。”尚知意直接拒絕,“時間也趕不上,我要飛回去實習。”
許向邑:“找了暑期實習?”
尚知意“嗯”一聲,沒說在哪實習,又要實習多久。
晚上九點多,收到遠維HR的郵件回復,對她表示了關心,同意她延遲到崗,並已經將她的情況告知老板。
她還納悶怎麼這點小事要驚動老板,直到二十分鍾後收到蔣司尋秘書發來的郵件才明白,她有幸參與的那個項目由蔣司尋親自帶團隊負責,她現在是他團隊的一員。
第五章
實習的時間落實,又極其幸運地進入老板的團隊,這是連日來唯一讓她高興的一件事。
心裡有了期盼,睡覺也踏實許多。
睡到半夜,尚知意感覺有人把她的胳膊放進被子裡,又將被子掖了掖。
迷糊中睜開眼,眼前一片昏暗。
待眼睛適應,借著外間的燈光,她看清坐在病床前的許向邑,剛才還以為是許家的阿姨替她蓋的被子。
許向邑自責:“怪我,動靜太大把你吵醒了。”
“沒有,我一覺正好睡醒。”尚知意的手從被子裡拿出來,“您怎麼不睡?”
“爸爸不困。”
是不敢睡,也睡不著,心裡有了陰影。
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當年女兒出生時,他怎麼就沒有寸步不離陪在身邊。
許向邑摸摸女兒的腦袋:“睡吧。”
尚知意哪還睡得著,闔眼假寐。
“對了知意,”許向邑聲音很輕,“在哪實習,我說不定認識那邊的老板,給你請幾天假。”
尚知意直言:“已經推後了實習時間,不能再推。”
許向邑不放心:“你身體還沒恢復好,能行嗎?”
“沒有大礙。”
“那你準備哪天走?我們自家的飛機兩天後回來,趕得上嗎?”
因天氣原因耽誤了返程。
“不用,我買好了機票。”
她又加一句,“趕不上。”
許向邑:“我要是早點知道你要趕回去實習就好了。”
尚知意特別想問一句,如果早點知道,就會把飛機留給她用,而讓許凝微坐航空公司的航班?
隻在心裡想想,不會傻到直接問出來。
因為她不夠了解自己這位親生父親的脾氣和行事風格,所以她也不會知道,如果她真的這麼問了,許向邑的回答是肯定的,他還會再說,以後家裡所有人用飛機都排在她後面。
包括許凝微。
過去二十年,他將許凝微寵上天,不曾虧欠分毫,如今自己閨女找回來,當然什麼都得緊著知意。
假若凝微是領養的,即便親閨女找回來,他也會做到一碗水端平。但抱錯,情況就不同了,凝微有她自己的親生父母。
許向邑把被子又往上拽拽,蓋好女兒的肩頭。
翌日上午,醫生查過房,尚知意恢復情況良好可以出院。
她訂了明天飛曼哈頓的機票,終於可以遠離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
許家的兩位阿姨幫她收拾東西,將櫃子上一張黑卡收進她包裡,幸虧她眼尖,幾步走過去從包裡扒拉出卡。
這種卡她略有耳聞,全球限量發行,持卡人都是金字塔頂端那些。
許向邑正在臨時辦公桌前處理工作,秘書站在一旁靜等吩咐,她沒出聲隻把卡放在筆記本旁邊。
郭秘書打量一眼老板剛找到的親生女兒,性子冷冷的,似乎有點倔。
許向邑盯著卡幾秒,拾起來又遞給女兒:“這是零花錢,看上的東西你隨便買,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凝微也有一張,一到寒暑假滿世界跑,哪回出去都是刷上百萬吃喝玩樂。
尚知意沒接。
許向邑的手也沒收回:“我是你爸,花我的錢天經地義。”
“我身上的錢夠用,從來不關注奢侈品,所以也沒什麼高消費欲望。”
許向邑內疚道:“慢慢習慣。”
尚知意:“很難改了。就算買了那些奢侈品心裡也不踏實。我不是在您身邊長大,做不到花您的錢沒心理負擔。”
話音落,病房裡突然鴉雀無聲,連正在收拾的阿姨也不自覺朝這邊多看了幾眼。
她沒再說別的,轉身走去衣櫃拿衣服。
許向邑捏著卡沉默一瞬,放回桌上,無聲示意郭秘書收起來。
從醫院出來,汽車緩緩開向她住了十幾年的家。
父母此刻在曼哈頓看望許凝微,妹妹暫時住在舅舅家,家裡隻有阿姨,剛才打來電話問她大概多久到,出來接她。
許向邑就坐在她旁邊,關於她的學習她的喜好,能聊的這幾天在病房都聊過,這會兒父女之間找不到話說。
尚知意索性看車外,林立高樓不斷後退。
“知意。”
“嗯?”
她轉過身。
許向邑發了一張照片給女兒,示意她看手機:“我們一家四口的合照。”
尚知意點開,是張二十年前在港島的照片,相機拍攝。當時何宜安素顏都那樣光彩照人,哥哥六歲,她在媽媽隆起的肚子裡,一家人都被高大的爸爸攬在身前。
看著合照,難過一波一波湧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汽車平穩停下。
外來車輛無法進入小區,司機隻能停靠在小區門口方便下車的地方。
尚知意帶去醫院的東西不多,一個背包全裝下。
包不重,她剛要往肩上背,家裡阿姨撐著遮陽傘快步從小區出來接人。
許向邑叮囑女兒:“到家好好休息。”
“您也是。”尚知意揮揮手,鑽到阿姨的傘下。
那把黑傘漸漸消失在視野,許向邑遲遲沒收回視線。
郭秘書沒敢出聲,司機也提著呼吸。
回神後,許向邑吩咐司機去機場,當年抱錯的事比較復雜,他親自去一趟港島醫院。
半路,接到何宜安的電話。
何宜安剛落地紐約,問他知意現在怎麼樣。
“出院了,剛把她送回尚通栩家。”
‘尚通栩家’這四個字,即使隔著電話看不見對方,何宜安也能感覺到丈夫內心的情緒波動:“對不起,我的錯。”
許向邑一怔,仔細回憶剛才說了什麼話讓妻子這麼敏感。
幾夜都沒睡好,難免有的話沒有細細過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