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昏暗,看不清他們的臉。
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季瑤的雙馬尾,和陸哲耳骨旁那顆小痣。
仿佛渾身的血液一瞬間被凍住,劇烈的痛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我張了張嘴,竟然發不出什麼聲音。
師姐察覺到不對勁:「林遙,你怎麼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輕顫抖。
呼吸凝滯間,忽然有隻溫熱的手搭在我肩頭。
我稍微緩過神來,轉頭看去,正對上江慕垂眼望下來的目光。
「對不起,江師兄……」
我有些艱澀地發出聲音,「我好像突然有點不舒服,今天的實驗可以請假嗎?」
我想大概是我的臉色看上去實在太難看,實驗上一向嚴厲的江慕,竟然什麼也沒問就給我準了假。
我匆匆回到宿舍,打開微博,重新點進師姐剛才分享給我的那個微博賬號。
賬號的主人似乎不常用它,從年初到現在也隻發過幾條微博。
其中一條是今年四月,也就是畢業前夕發的:
「如果她明明對我有意思,但就是別扭著不肯承認怎麼辦?」
下麵點贊最高的評論赫然寫著:「找人刺激她,讓她吃醋!」
畢業聚會那晚的記憶,突然湧入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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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哲的兄弟問他:「怎麼突然就和林遙在一起了?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喜歡你。」
而他抽著煙,語氣冷漠:「因為不會太麻煩。」
我當然不麻煩,甚至在演講時主動將我毫無威脅的家庭透漏給陸哲。
令他意識到,我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整整三年,我將我珍而重之的愛捧到他面前。
起先他視若無睹,後來接過去,僅僅是因為他要通過我,去刺激另一個女孩,讓她確認自己的心意。
所以,我到底算什麼呢?成全他們美滿愛情的工具嗎?
7
我約陸哲見面。
起先他又要像之前兩個月一樣推脫,我對他的理由視若無睹,隻是平靜地告訴他:「我看到了。」
「什麼?」
「你的微博小號。」
電話那邊,陸哲的呼吸似乎停滯了片刻,然後他輕輕笑了一下,應聲:「好啊,那就再見一面吧。」
細想起來,哪怕是在同一所學校裏,我們上一次見面,也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情。
我下樓時正值黃昏,夕陽把天際和雲彩都染成艷麗的玫瑰色。
陸哲站在那裏,微微偏著頭,唇邊的笑不再像之前一樣淡漠冷靜,反而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桀驁。
我終於意識到,從前那個清冷淡然的陸哲,隻不過是他的面具。
而這副惡劣的、玩世不恭的模樣,才是真正的他。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沒什麼好解釋的。」他懶洋洋地說,「分手吧,林遙,我們可以結束了。」
我以為我至少能保持冷靜。
可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還是又尖銳又刻骨的痛,從心底漫上來。
我是真真切切地喜歡了他三年。
戀愛的這半年裏,也付出了我百分百的真心。
我深吸一口氣,死死掐著手心,看著他:「你怎麼就選了我呢?」
「因為你喜歡我啊。」
他看著我,用的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語氣,
「你堅持不懈追了我三年,自己送上門來,我當然要成全你一回。」
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忽然笑起來:
「再說了,你至少應該感激我,把你帶進過你本來永遠都進不去的世界,不是嗎?」
整整三年的喜歡,甚至想到他都會臉紅耳熱的悸動,在這一刻心死成灰。
心臟刺痛,指尖發顫,我把手背到身後,死死掐著手心,不肯讓自己掉一滴眼淚。
哪怕在陸哲面前一文不值,那也是我的自尊。
良久,我深吸一口氣,正要說點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冷然的聲音。
「什麼世界,爛人的世界嗎?」
轉過頭,正好看到江慕站在我身邊。
陸哲神情微微一滯,他挺直脊背,看著江慕:
「江師兄,我和我女朋友的事情,好像和你沒什麼關系吧?」
「是前女友。」
江慕一臉冷淡地糾正,
「你在欺負我實驗室的師妹,陸學弟,需要我把這件事匯報給你的導師嗎?」
陸哲的眼神一下就變了,他盯著江慕,目光又兇又冷。
我有點怕給江慕惹麻煩,於是往前跨了一步,在他身前擋了擋,然後叫了一聲:「陸哲。」
他側頭盯著我。
「你說的沒錯,我沒你家境優越,沒你天生聰明,也沒你擅長玩弄人心……」
我平靜地看著他,
「我的確喜歡過你,也想過和你的未來,要怎麼努力才配得上你——但現在,都過去了。我已經不喜歡你,你的世界,也讓我覺得惡心,所以,到此為止吧。」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
察覺到江慕在看我,我深吸一口氣,小聲說:「江師兄,給你添麻煩了。」
他沉默片刻,問我:「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
我搖搖頭。
不是沒察覺到,他望向我的眼睛裏,除了師兄對師妹的關愛之外,還有其他的、難以察覺的隱秘情愫。
但此刻,我都沒有精力再去想了。
8
和陸哲分手後沒兩天,我就聽說他和季瑤在一起了。
我並不覺得意外。
他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她承認自己的心意,而我這個工具人也自覺退了場,得以成全這對本來就在一個世界的璧人。
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陸哲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也能察覺到他在我面前偶爾流露出的傲慢和輕蔑。
但人總有妄想。
至少在他專注親吻、為我情動的那一刻,我是真的以為,我們之間的距離,並非不可跨越的鴻溝。
很小的時候,我媽生了場病,連那年冬天都沒熬過去。
而她走後半個月,我爸就再婚了。
為了幾百塊錢撫養費,他想盡辦法推脫,甚至想出了一天隻給我吃一頓飯,讓我去外公外婆那裏蹭飯的主意。
後來外婆生氣了,她把我接回去,堵在門口罵我爸:
「我們把遙遙接回去,不需要你養!你以後也別指望她給你養老送終!」
我爸沒應聲,甚至懶得看我一眼,隻是專注地看著繼母的肚子。
那裏面藏著他期盼了很多年的兒子。
我就這樣跟著外公外婆長大,也很清楚地知道,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
因此不敢有半分鬆懈。
在最躁動的幾年青春期裏,我都不敢將精力傾注一絲一毫在學習以外的事情上,以至於見到陸哲之後,被壓抑許久的、遲來的悸動如山呼海嘯,幾乎快要吞沒我。
心情沉鬱期間,外公外婆依舊如從前一般,按時每週打兩個電話過來。
我拼命收拾情緒,在他們面前裝出無事發生的樣子,可還是被察覺到了異常:「遙遙,怎麼了,是不是哭了?」
我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沒事的外婆,就是實驗有點難,我做不出來。」
「不急啊,不急啊,難就慢慢做,我們遙遙最棒了……」
她軟著嗓音,像小時候那樣哄我,而我死死咬著嘴唇,幾乎快要哭出聲來。
「……我知道了,外婆,實驗室的師兄叫我呢,先掛了。」
掛斷電話,我剛轉過身,就對上江慕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的瞳色很淺,被實驗樓走廊亮白的燈光一照,像是皎潔的、高不可攀的月亮。
我回過神,低聲道歉:「對不起,江師兄,我不該實驗時間出來接電話。」
他卻沒理會我的道歉,隻是凝視我的眼睛:「要出去走走嗎?」
「……」
很荒唐,我沒料到像江慕這樣專心學術的人,也會在實驗時間,陪著失戀的學妹走在學校的白樺樹裏。
冬天已經來了,樹幹筆直高大,透著生機漸枯的深灰色,仰頭就能從錯落的樹枝間,看到被切割成不規則形狀的藍灰色天空。
江慕問我:「實驗很難嗎?你才研一,如果真的做不出來,我可以幫你調整難度。」
「……不是實驗的問題。」
他沉默了一下:「那是因為……陸哲?」
「也不是。江師兄,隻是有時候我覺得很無力,像我這樣的出身,哪怕從來不敢有一分一秒的鬆懈,但還是沒辦法和你們站在同一個高度。」
「就好像……好像我努力追趕的終點,連你們的起點都達不到。」
不是從前沒有意識到這件事,隻是那時候我一直在說服自己,隻要我努力,總有一天能平等地和那些天之驕子對話。
但其實,隻是我的妄想。
「你想去的終點是什麼樣的呢?」江慕停住腳步,轉過身問我,「林遙,你現在就站在這裏,和你以為高不可攀的人站在同一所學校裏,還不足夠說明嗎?」
「可是……」
「沒有可是,陸哲隻是陸哲,他的想法隻代表了他,我從來都覺得,我們站在同一個世界。」
我怔了怔,忽然反應過來:「江師兄,那天我們在食堂說話……你聽見了啊?」
江慕抿了抿唇:「……嗯。」
我的臉一下紅得發燙。
因為那天在食堂裏,我跟陸哲談起江慕,說的是,說不定未來有機會合作實驗,一起參加競賽,論文發刊……
「江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試圖解釋,結果一轉頭,對上江慕含笑的眼睛,瞬間啞了聲。
好像遠在天邊的月亮,一下子降落在我眼前。
他彎著唇角,眼底笑意明亮,說:「我求之不得。」
「如果你要和我一起實驗,組隊參加競賽,是我求之不得、樂意至極的事情。」
9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
江慕是個很有分寸的人,面對我的無措和沉默,他善解人意地點到即止,沒有再說什麼。
我卻能察覺到,他大概、至少此時此刻,是喜歡我的。
可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早就從實驗室同學的口中,瞭解了他的家庭,得知他和我之間的距離,甚至比陸哲和我更為遙遠。
於是我什麼都沒提,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他也就恪守分寸,和我維持著單純的學長學妹關系。
我聽了很多遍告五人的《唯一》,聽著溫柔冷清的聲音在我耳邊唱:「真的希望你能釐清,閉上眼睛,用心看清。」
我看不清。
因為這世界上,往往並非喜歡就能解決一切。
這一年快要結束的時候,老家的小縣城忽然暴發了疫情。
我第一時間給外公外婆打電話,他們安慰我:
「放心吧遙遙,我們上周剛買的米麵油,家裏還有你外婆搞的泡菜和臘肉,夠吃一個月的。」
我稍稍安下心來,還是叮囑:「如果有問題,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掛斷電話,我抬起頭,正好看到路對面,陸哲正挽著季瑤的胳膊站在那裏,定定看著我。
季瑤把留長的頭發燙了卷,穿著一件奶咖色的細羊絨大衣,原本正仰頭和陸哲說說笑笑,意識到他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時,便循著向我看過來,笑容頃刻僵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