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舒微聞言便又揚唇淺笑,一張春水芙蓉面竟比那廊外的樹樹梅花還要灼人眼。
她忽而伸手,輕輕地拍了拍謝桃的肩,“謝姑娘坐下罷,喝些熱茶,去去寒氣。”
而後她又偏頭看向眾人,聲音又放大了一些,“各位都坐下罷。”
說罷,她便收回了手,由身旁的侍女扶著,一步步地走到了階梯上,在主位左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或是見主位和右邊的另一個位子還空著,趙舒微便朝身旁的侍女勾了勾手指。
那侍女當即伏低身子,湊到趙舒微身旁,輕聲道,“公主?”
“和嵐姐姐與和悅姐姐還未到?”趙舒微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侍女低眉道,“兩位公主的車駕方才到東市。”
趙舒微聞言,極輕地“嗯”了一聲,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眉眼間也流露出幾分慵懶之色,但她那塗了口脂的唇卻是始終含著淺淡的笑意。
在眾人低低的交談聲中,趙舒微斜倚在椅子上,一手握著扶手,那雙鳳目像是不經意地掃過坐在那一眾女客裡的謝桃時,她的神色莫名深了幾分。
梅園這裡是看似相談甚歡的一群人在說笑著,謝桃夾在其中,始終繃緊了弦,半刻都不敢放松。
彼時,在衛韫的馬車一路行至宮外,來到遊蒙街的時候,馬車卻忽然被人攔了下來。
來人是齊霽的近衛——齊堅白。
“國師大人,世子爺請您松鶴樓上一敘。”齊堅白拱手道。
衛韫掀了簾子,那張冷白如玉的面龐上顯露出幾分焦躁,嗓音冷冽,“讓開。”
“大人,世子爺讓屬下告訴您,您現在去梅園,便是將謝姑娘置於風口浪尖。”齊堅白低著頭,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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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衛韫捏著簾子的手便是一緊。
片刻後,衛韫下了馬車,命隨性的侍衛將馬車趕回國師府,便帶著衛敬上了松鶴樓。
這松鶴樓向來是喝茶的地方,一踏進樓裡,便是淺淡的茶香味道迎面而來。
在二樓的天字號房裡,衛韫見到了坐在裡頭喝茶的齊霽。
“來了。”
齊霽一見他,就放下了手裡的茶盞,揚了揚下巴,“過來坐罷。”
“齊明煦,”
此刻的衛韫面沉如水,他身形未動,隻站在那兒,“你想做什麼?”
齊霽聞言,卻道,“應該是我問你衛延塵想做什麼才對。”
他定定地盯著衛韫片刻,而後便站起身來,理了理自己有些發皺的衣袖,走到衛韫身前,道,“今日這梅園你是去不得的,”
“所以得本世子出馬。”
他眉眼微揚,忽而一嘆。
衛韫微愕,眼神閃了閃。
齊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桃桃妹妹怎麼說也是因為我的邀約才會被和毓公主給截了去,我這個請客的人久等客人未至,難道不該去尋一尋嗎?”
“好了,你便坐在這裡喝茶罷,我這一趟,必是要將桃桃妹妹給帶回來的,放心。”
齊霽說著,便繞過衛韫,要推門出去。
但他頓了一下,倏忽回頭,再看向衛韫的側臉時,眼底笑意漸濃,開口時,猶帶幾分感嘆,“我啊,多年來第一次見你這般衝動。”
從他認識衛韫的那一年起,這個人便已是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猶如千尺的深水寒潭一般,深不可測,冷面薄情。
這還是齊霽第一次,見他像個十幾歲未經世事浸染過的少年般,不管不顧,亂了章法。
卻仿佛終於,令衛韫沾染上了一絲屬於凡塵俗世裡的煙火氣息。
到越來越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齊霽這麼想著,唇畔含著笑,他搖了搖頭,徑自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時間,屋內便隻剩下了衛韫。
窗外傳來鬧市裡商販不同的叫賣聲,還有人來人往的說話聲,嘈雜一片。
他久久地站在那兒,寬袖遮掩下的手掌裡握著一枚冰冰涼涼的銅佩。
距離她離開這裡,還有好幾個時辰的時間。
衛韫想到這裡,心頭卻始終未有半刻放松。
她終究不是這裡的人,他不知道她能不能一個人應對這裡對她來說的種種變數。
想到這一點,衛韫握著銅佩的手指節又收緊。
但他很清楚,正如齊霽所說,如果他此刻去了梅園,非但不能令她從漩渦中抽身,反而會令她徹底卷進來,成為許多人眼中想要利用的棋子。
要想保謝桃平安,她在外面所有人的眼中,就隻能是那位從曄城來的表姑娘。
是他為報舊時遠親之恩,特地留在郢都照看的表妹。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絕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表露出他對她過多的關心。
因為這於她而言,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這一趟,隻能齊霽去。
但衛韫坐在桌前,端著茶盞半晌,薄唇微抿,指節用力,頓時他手裡的茶盞便應聲碎裂。
溫熱的茶水順著他的指縫帶著劃破的血痕間湧出的殷紅血色流淌下來。
他指節一松,碎裂的瓷片便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無論今日這梅園詩會,到底是誰給他設下的局,也不論那位和毓公主在這之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這一切,他都記下了。
他原本孑然一生,這世間也早已沒有什麼能令他懼怕的了。
但謝桃出現了,
她成了他的軟肋,令他這個早已忘卻“懼怕”二字的人,時隔多年,竟也開始重溫了少年時期痛失一切,一無所有時的種種灰敗心緒。
他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更不願讓她沾染上這個世界裡的半點髒汙。
事到如今,他身後隻有萬丈深淵,不曾留有絲毫餘地。
所以他隻能逼迫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他隻能踩著刀尖一步步地,往上爬。
而有朝一日,
他總會讓她光明正大地站在天下人眼前,
而那一天,絕不會太遠。
第66章 全是為你(捉蟲)
梅園之中,謝桃坐在案幾前,一直安安靜靜的,垂著眼簾,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數著瓷碟裡的糕點。
卻一點兒想吃的心思都沒有。
據說是因為和嵐長公主和另一位和悅公主還未到的關系,所以詩會遲遲沒有開始。
也多虧了這兩個遲到的公主,謝桃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她可不會作詩,要是輪到她這裡,那得多尷尬啊。
可是再怎麼遲到,那也是兩位一定不會缺席的公主啊,謝桃坐在椅子上,不免有些心慌氣短。
就好像她什麼內容都沒背,就得上考場去考試似的。
她又開始回想自己會背的古詩詞,零零散散地想起來幾首,她卻也還是不知道夠不夠用。
心裡盼著衛韫來救她,謝桃的手指捏著案幾的一角,來回摩挲著。
一旁的孫幼儀一直有意無意地注意著謝桃的舉止,她忽而掀唇,幾分不屑顯露分明,“果然是鄉野之地來的,真是粗鄙。”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令謝桃聽個清楚。
謝桃忽而偏頭,看向孫幼儀。
孫幼儀便揚著下顎,一副“你待如何”的傲慢模樣。
彼時,已有許多女子注意到了她們這裡的境況,一時不免捂嘴,左右相顧,竊竊私語。
“……你們城裡人都像你這樣自來熟嗎?”
謝桃一點也不想跟她講話,但是隻要一想到她對衛韫存有非分之想,還差點讓這裡的皇帝下了賜婚的聖旨,她就像是一隻鼓足了氣的河豚。
“可我沒有很想跟你講話。”謝桃說。
孫幼儀在聽見謝桃的聲音時,她看著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戴著面紗的姑娘,眉頭蹙起,臉色稍青。
她身為御史之女,又與幾位公主交好,平日裡自是旁人巴結的對象,自然未曾聽過這般直白刺耳的話。
這謝桃是誰?不過隻是一個微末小城來的鄉野村姑罷了,竟也敢這般跟她說話?
“你……”
“幼儀。”
孫幼儀方才想發難,便被坐在上首處的趙舒微打斷。
她抬眼一見趙舒微那雙含笑的鳳眸,便隻好將心裡的那通火給生生壓了下來。
國師衛韫毫不猶豫的直言拒絕,令她一夜之間便成了郢都的笑話,如今與她一席同坐的這些個貴女裡頭,有幾個沒在背地裡笑話過她?總歸是不敢擺到明面上來罷了。
因著這份難堪,孫幼儀對於衛韫心中仍舊傾慕,卻也多了幾分惱恨。
她自是不敢詰問衛韫的,於是壓在心底裡頭的這些怒氣便被她轉嫁在了這位國師府裡出來的表姑娘身上。
畢竟,這也不過隻是個挾恩圖報的遠房表親罷了,欺負了便欺負了,說到底,怕是對於衛韫而言,也並非是什麼重要之人。
孫幼儀理所當然地這麼想著。
於是垂眼沉思片刻,她偏頭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那案幾邊的風爐上溫著的茶,便命身旁的侍女取下上頭的茶壺來,倒了滾燙的一杯。
端在手裡時,便連她的指腹也覺得極燙。
孫幼儀扯了一下唇角,下一刻,便像是手肘磕在了案幾的邊角似的,她手腕一翻,那滾燙的茶水便直接潑向了坐在她身旁的謝桃。
邵梨音的反應極快,但當她說著“主子小心”,伸手去擋的時候,卻還是未能完全擋開。
那滾燙的茶水有一半潑在了邵梨音纏了護腕的手腕上,而剩下的便全都灑在了謝桃的脖頸,甚至是手背。
謝桃一瞬站了起來。
沾了滾燙熱茶的脖頸與她的手背一瞬發紅,灼燙的刺痛感令她皺起了眉頭。
一時間,無論是左右坐著的貴女們,亦或是隔著簾幕坐在對面的那些世家公子們,都將目光集中在了謝桃的身上。
“真是抱歉,我方才磕到了桌角,一時沒有端穩……”
彼時,孫幼儀由身旁的侍女扶起來,悠悠地對謝桃說著道歉的話,可那神態,卻連半分愧疚也無。
謝桃隔著面紗,吹著自己的手背,看著孫幼儀時,她顯然已經很生氣了。
“謝姑娘你沒事罷?”
原本斜靠在椅背上的趙舒微見此情形,便坐直了身體,揚聲關切地問。
謝桃不喜歡被這麼多人注視著,也深知在這樣的場合裡她不能做出什麼隨意的舉動,所以她這會兒隻能悶悶地說,“民女沒事。”
再度坐下來時,謝桃偏頭瞥見身旁的孫幼儀那上揚的唇角。
她從來是不喜歡惹事的,也向來與人為善,但這並不代表,她就要選擇忍受。
所以謝桃回頭看了站在她身後的邵梨音一眼,在邵梨音不解的神色中,謝桃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的眼珠轉了轉,像是一隻偷偷摸摸的小松鼠。
然後,她就把自己的右手悄悄地背到身後,兩指並攏。
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隻有邵梨音看見謝桃的手指間好像開始冒煙了。
邵梨音一度以為自己是出現幻覺了。
謝桃抿緊嘴唇悄悄使力,但她隻覺得自己的手指熱熱的。
她又偷偷地把自己的右手收回來,用被燙紅了一片的左手端起茶盞的時候手背上還是有綿密的刺痛感不斷襲來,還有些燒灼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