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護士來給謝桃輸液的時候,謝瀾就在旁邊看著針頭被一點點地推進謝桃的血管裡,他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來,就好像被扎針的是自己似的。
等護士走了,他就走到床邊,對謝桃說,“我去幫你拿藥,等會兒就回來。”
謝桃看著他,點了點頭。
病房裡除了她之外,還有四五張病床,上面都躺了人在輸液,每一張病床邊都坐著陪病人的人,他們聊著家常,打發著時間。
謝桃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謝瀾再一次出現在病房門口。
他的手裡已經提了一袋子的藥。
拉了個凳子在謝桃的床邊坐下來,謝瀾把那一袋子藥都放在了旁邊的床頭櫃上,然後問她,“你想不想吃點什麼?”
謝桃半睜著眼睛,搖搖頭。
她盯著謝瀾看了好久,在意識快模糊的時候,她忽然喊他,“謝瀾。”
“怎麼了?”謝瀾問她。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樣的一句話,是謝桃放在心裡頭久久沒有問出的話。
但此刻,她看著坐在她面前的這個頭發凌亂的少年,有許多的猶豫,忽然就都消失不見了。
無論是謝瀾,亦或是老奚。
他們對待她,都是那麼的好。
而在那間總是深夜開門的小酒館裡,她和他們一起吃著飯的時候,雖然總是吃不到肉,但其實,她心裡覺得還挺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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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一起吃飯,總是比一個人吃飯,要好啊。
就像從他們筷子底下永遠也搶不到的肉,才是她最惦念的美味。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對她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這麼好呢?
謝桃想不明白。
但謝桃,還是很感激。
“對你好你還不願意?”謝瀾嘖了一聲,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或許是瞥見她看向他時,那樣認真地想要尋求他的答案的眼神,謝瀾頓了頓,忽然笑了一聲,聲音有點兒懶懶的,“可能是叫多了你桃桃妹,”
“所以,難免把你當成妹妹了吧。”
少年的聲音清亮,他的眉眼也仍舊帶著幾分不受束縛的肆意張揚,看著她的時候,那雙眼睛裡,仿佛藏著淺淡的光。
他說得看似隨意,卻也帶著幾分認真。
謝桃想過無數種理由,卻沒有想到過,竟會從他的嘴裡聽到這樣的一句話。
她並不知道的是,
在她眼前這個看起來從來都是大大咧咧,似乎從沒有什麼煩心事的少年,實則,也是一個多年孤獨的人。
如果不是撿到那隻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材質十分特殊的瓶子,放出了被困在裡面數百年之久的老奚,他或許現在就還是一個收破爛的。
從前的謝瀾,對這個世界一直很抗拒。
在十四歲那年,他就孤身一人離開了福利院,靠著收破爛,過著食不果腹的生活。
有很多人想救助他,想讓他回到學校裡去上學。
但是謝瀾覺得沒什麼意思。
就連活著,都是一件挺沒意思的事情。
直到,他遇見老奚,那樣渾渾噩噩的人生,才好像是終於透進來了一點兒光。
雖然他嘴上一直抗拒成為小酒館的暫代老板,但令他無法否認的是,在小酒館的這幾年,的確讓他過得越來越開心。
“睡吧,睡一覺醒來,你就好了。”
看著謝桃怔愣的模樣,謝瀾拍了拍她的被子,說道。
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聲音很輕,還是因為掛著的液體有催眠的作用,謝桃漸漸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在夢裡,她好像又夢到了衛韫。
一如昨天的風雪裡,他披著玄色的大氅,穿著靛藍的銀線紋錦袍,朝她伸出手時,靛藍的寬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謝桃極力地想要去拉他的手,可她望著他的指尖,卻始終無法觸碰到。
後來,他隨著那道神秘的光幕漸漸消失了。
無論她怎麼喊,都聽不見他的回音。
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手背上的針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拔掉了,她反應了好一會兒,偏頭的時候,看見了老奚的臉。
“醒了啊。”老奚對她笑了笑,然後指了指放在床頭櫃上的保溫桶,道:“正好,我給你煮了粥,你這兩頓沒吃了,肚子餓不餓?”
或許是在他口中聽見了“餓”這個字,她的肚子就有了反應,發出輕微的聲音。
謝桃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謝謝奚叔……”
謝瀾在旁邊哼哼,“如果你不生病,我們就能吃到牛肉火鍋了……”
“……我好了就補給你。”謝桃捧著老奚遞過來的一碗粥,對謝瀾說。
“哪用得著你補啊,等你好了,讓老奚請!”謝瀾指了指老奚。
老奚也笑,“我請。”
而謝桃一勺粥喂進嘴裡,也不知道是被燙到了,還是怎麼回事,她的眼眶忽然有點發熱。
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生病的時候,還會有這樣的兩個人為她跑前跑後,甚至給她煮粥……
謝桃抿緊嘴唇,半晌才望著他們,說,“謝瀾,奚叔,”
“真的……謝謝你們。”
如論如何,謝桃總是這樣的一個人。
會為了世間所有向她報以善意,回以溫暖的人而心懷感激。
因為他們值得。
而謝瀾和老奚,令謝桃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家人的感覺。
“都是多少頓飯吃出來的交情了,謝什麼謝?”謝瀾拽了一下她帽子上垂下來的毛球。
正在這個時候,病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謝桃下意識地看過去,頓時臉色變了變。
是蘇玲華。
她穿著一件淺色連衣裙,外面搭著毛呢大衣,腳上踩著一雙長靴,襯得她的小腿更加纖細,原本就足夠柔美的面容此刻化著精致的妝容,整個人都顯露出一種優雅的氣質。
但她拎著包站在那兒,在對上謝桃的雙眼時,顯得尤其躊躇。
病房裡的氣氛一瞬有了些變化。
老奚是多精明的神仙,隻這麼一眼,他便看出了端倪,於是他便對謝瀾道,“走吧,我們先出去。”
謝瀾卻沒明白,“出去幹啥?”
“……”
老奚索性也不解釋了,直接拽著謝瀾走出了病房。
“老奚你幹嘛啊?那女的誰啊?”謝瀾甩開他的手,疑惑到不行。
“謝桃的母親。”
老奚攥著手裡的兩隻透明的珠子,平靜地答。
“桃桃妹她媽?”
謝瀾“嘶”了一聲,摸了摸下巴,“那我怎麼瞧著她們之間的氣氛不太對啊?”
老奚是調查過謝桃的,所以她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
包括她的過去。
於是病房外,老奚就跟謝瀾講起了謝桃的那些事情。
而病房裡,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下兩個人躺在床上輸著液,閉著眼睛睡覺。
病房裡,顯得尤其安靜。
“桃桃……”蘇玲華走到謝桃的病床前,終於開口叫了她一聲。
謝桃沉默了半晌,才問:
“您來這裡幹什麼?”
蘇玲華整個人都顯得很局促,聽見謝桃這麼問她,她就連忙說,“今早你班主任把電話打到了家裡來,說你沒去上學……”
“後來又聽班主任說,說你生了病,有人幫你請了假,我……我不放心你,我就問你班主任要了醫院地址,過來了。”
聽著蘇玲華的聲音,謝桃手裡捧著那份熱粥,垂著眼簾,片刻後才說,“我沒事,你……走吧。”
“你生了病,我是來照顧你的。”
蘇玲華把包包放在床頭櫃上,輕聲說。
照顧?
謝桃在聽見她的這句話的時候,嘴唇抿得緊緊的,捧著那碗粥的手指節漸漸地一再收緊。
“不用了。”睫毛顫了顫,她盡量讓自己顯得足夠平靜。
“桃桃,你不要每次都拒絕我好不好?”
蘇玲華皺起眉頭,像是有點收不住情緒,聲音陡然拔高。
甚至有一點點尖銳的痕跡。
頓了頓,她僵了一下,神色又柔和下來,聲音也放低,“你生病了,你需要我的照顧。”
謝桃一直垂著眼簾,沒有看她,在聽見她的這句話時,她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不用照顧。”
有一瞬,她的聲音變得尤其飄忽:
“真的……不用了。”
其實早就,不需要了。
所以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桃桃……”
蘇玲華像是被她這樣的模樣給喚起了曾經的許多往事,她繃不住熱了眼眶。
而謝桃忽然抬頭,看著捂著嘴,掉眼淚的蘇玲華好一會兒,她忽然說,
“媽媽您看,您每一次見我,總會忍不住哭,”
她頓了頓,“我見了您,也是這樣。”
“您忘不掉曾經的許多事情,我也同樣忘不掉,既然是這樣,您又為什麼,一定要來見我呢?”
“一見我,您心裡就難受,我一見您,心裡也覺得很難受。”
謝桃望著她,眼裡也漸漸有了一層淺淡的水光,
“媽媽,就這樣吧,好不好?”
就這樣,隔著該有的距離,把所有的事情,都放進心裡的那隻匣子裡鎖著,不用再見,也不用再折磨著自己再面對彼此的時候,多流那幾滴眼淚。
血緣,永遠是血緣。
蘇玲華對她好過,也壞過,於是一切,都隻能像現在這樣,彼此遠離,才是最好的辦法。
就像謝桃忘不掉那些難受的歲月一樣,蘇玲華又何嘗忘得掉。
謝桃是蘇玲華的遺憾,同時,也是她那段混沌歲月以及渾噩的自己的見證。
她有多無法面對那個歇斯底裡,失去所有理智的自己,就有多無法面對因為曾經的那個她而備受折磨的女兒。
曾經她對謝桃的愛是真的,傷害也是真的,而現在她這滿心的愧疚,也是真的。
可那已經是時間永遠都無法抹平的傷痕,是她無論用什麼辦法都無法從自己身體裡驅除的沉疴。
“謝桃,你是我的女兒,你說不需要我照顧?你看看你自己一個人成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