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她以前跟我說過,她以前有過自己喜歡的工作,也有許多的愛好,還有很多的好朋友……每天雖然都很累,但是她卻覺得很開心。”
“直到她結了婚,有了我,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為了好好照顧我,她辭了喜歡的工作,跟著爸爸回到了棲鎮,和朋友們漸漸地失了聯系,生活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爸爸和我的身上……”
“那麼長的一段婚姻,讓她習慣了爸爸大男子主義的模式,開始變成了一個沒有自我的人。而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忽然失去了最重要的家庭,她又能怎麼辦呢?”
鄭文弘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在他眼裡仍然是個小孩子的謝桃,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一時間,他愣在那裡,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才好。
“鄭叔叔你見過她最狼狽的樣子,但你還是選擇了跟她結婚,”謝桃抬頭,對著鄭文弘笑了笑,“雖然隻在您的家裡待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但我還是感覺得出來,您是真的喜歡她。”
鄭文弘和她的父親謝正源是不一樣的人。
曾經的謝正源對謝桃來說,是一個足夠好的父親,但對於蘇玲華而言,卻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丈夫。
謝正源可以盡力滿足謝桃的所有願望,但對蘇玲華,卻隨著他們的婚姻漸長,他就變得沒有那麼在乎蘇玲華了。
更不要提,支持蘇玲華回歸工作的願望。
而從謝桃那天在一本服裝雜志上看見蘇玲華的名字時,就知道,鄭文弘不一樣。
他會是那個肯鼓勵蘇玲華重回服裝設計工作,找回自我的人。
但他愛蘇玲華,卻並不代表,他會對和他沒有一絲血緣關系的謝桃發自內心的愛護。
所以這個男人在謝桃的面前,往往顯得過分冷靜,仿佛是個局外人一般。
想起小時候蘇玲華在她耳畔輕輕柔柔地說過的自己的那些結婚前的事情,謝桃抿了抿嘴唇,像是帶著幾分笑意,聲音有些軟,“她喜歡穿漂亮的裙子,喜歡吃薄荷糖,喜歡在晚上的時候睡到一半起來煮夜宵吃,她還喜歡跟朋友們出去唱歌……”
謝桃忽然站起來,對著鄭文弘鞠了一躬,“鄭叔叔,我希望,您能讓她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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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再記著以前那段讓她失去自我,失去朋友,失去快樂的失敗婚姻,不用再把人生的重心都放在別人的身上。
即便人生過半又怎樣?讓一切重新開始也並不晚。
窗外偶有鳥鳴清脆響過,鄭文弘看著站在自己對面的女孩兒,久久沒有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嗓音莫名有點幹澀,“我一定……會的。”
謝桃回到福家蛋糕店的時候,天上已經開始下著細密的小雨。
“回來啦?”福妙蘭從裡間走出來,看見謝桃,就走過來問她,“見著你媽了?”
謝桃愣了一下,“我媽?”
福妙蘭一看她這樣,就有點急了,“你沒見著你媽?那不能啊,那會兒在橋那邊我還見著她跟鄭先生一起來的,我以為你和鄭先生出去就是見她去了呢。”
謝桃站在原地,腦子裡一片轟鳴。
“桃桃,有些事,我也是不能再瞞你了,你這一年來在我這裡掙的錢啊,有一半都是你媽讓鄭先生打給我的……他們不讓我跟你說,但是啊桃桃,你總在棲鎮待著也不是個事啊,你得上學,得考大學,那才是你的出路啊。”
福妙蘭把心裡藏了多時的話終於給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又拍了拍謝桃的肩膀,“桃桃啊,回家去吧。”
謝桃卻陷在自己的思緒裡,已經聽不太清福妙蘭的話,下一瞬,她忽然又衝出了大門外,騎上自行車,開始往棲鎮車站那邊趕。
棲鎮的路是石板路,總有那麼些不太平坦的地方。
她沒注意前面的青石板缺了一角,自行車輪壓過去,顛簸了一下,她驟然回神,卻已經來不及,她連人帶車摔倒在地,手機也掉到了水窪裡。
胳膊肘和膝蓋都蹭破了皮,手背也流了血,謝桃卻已經顧不得那麼多,忍著疼就要爬起來。
可當她抬頭時,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然看見半空中模糊湧現了一道散著淺色光芒的氣流。
氣流翻湧間,形成一道若隱若現的光幕。
而光幕裡,像是有一隻手捏碎了什麼東西,她隻來得及看清那枚碎片像是從光幕裡飛出來的同時,像是突破了什麼不可逾越的鴻溝,光幕轉眼之間就化作了一道細線似的光亮。
模糊間,她好像看見了一抹修長挺拔的背影,暗紅錦袍的衣擺泛著瑩潤的華光。
光圈的亮光忽然變得更加刺眼,在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的同時,那枚憑空出現的碎片擦過了她的左眼皮,留下一道血痕,掉到了地上水窪裡的手機上,轉瞬之間,消融無痕。
第2章 灑金信紙(捉蟲)
那道光幕就像是一抹短暫的幻覺,眨眼間就已經消失,沒有留下任何不尋常的痕跡。
謝桃後知後覺地伸手摸了一下左邊的眼皮,刺痛的感覺襲來,她低眼在自己的手指尖發現了一點血跡。
心裡還惦念著剛剛福妙蘭對她說過的話,謝桃來不及想那麼多,匆匆撿了地上沾了些水的手機,也不管手上或是膝蓋上磨破的傷口,把自行車扶起來,然後就往棲鎮車站的方向趕。
車站常是一個迎來送往,見慣生離的地方。
這裡從來不缺的,就是來來去去的過客。
謝桃把自行車放在車站大門口,然後就往大廳裡跑。
或許因為不是什麼重要的放假日期,所以大廳裡的人並不算多,所以謝桃隻剛剛走進大廳,就看見了坐在那邊椅子上的兩抹人影。
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伸手拍了拍身邊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肩,似乎正低聲安慰著什麼。
謝桃認得他身上穿著的那件鐵灰色的西裝外套,就是今天鄭文弘來見她時的穿著的那件。
他身邊的女人是背對著謝桃的,此刻正偏頭靠在鄭文弘的肩上,一隻手捂著臉,身形微顫,似乎是在哭。
謝桃藏在角落裡,她的目光從看向那個女人時,就已經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了。
眼淚來的很快,謝桃都來不及伸手去擦,就直接順著眼眶滑下了臉頰。
女人穿著一件暗藍色的連衣裙,外面搭著一件大衣,腳上穿著一雙高跟鞋,單從背影來看,就已經足夠優雅溫柔。
這跟謝桃記憶裡的那個女人的模樣,有點相去甚遠。
但,好像她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因為爸爸,因為謝桃,或是因為曾經的那個家庭而失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被她慢慢地找了回來。
鄭文弘對於蘇玲華而言,似乎算得上是一個足夠好的男人。
即便,他同樣是自私冷漠的。
對於謝桃,他從來都沒有給過過多的關心與愛護。
但也的確是他把這個因為曾經的那個沉重的家庭而失去的所有自信心,失去的自我的蘇玲華給解救出來了。
他了解了她所有的過去,知道了她過往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她早已是一個被歲月折磨得不那麼好的女人,但他還是愛上了她。
於是作為她的丈夫,他包容了她的一切,也陪她承擔了過往那些不太好的回憶,他正帶著她,一點點的,找回她的自我。
謝桃隻那麼定定地看著那一抹暗藍色的背影,就知道,或許曾經作為她的媽媽,作為謝正源妻子的那些年,她過得太辛苦,但作為鄭文弘的妻子,她一定會很幸福。
謝桃還是想念曾經和爸爸媽媽一起在棲鎮的所有時光,那個時候,她仿佛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而父母的離婚,就像是一道撕破這片天空下所有寧靜平和的驚雷,一切摧毀,無可挽回。
謝桃的家,早在她艱難地做出選擇,將手指指向母親,而父親轉身離開,一去不返時,徹底崩塌了。
直到謝桃漸漸長大,她開始發現,大廈將傾,任你如何修補維持,該來的,總會來。
就算當時,爸爸媽媽因為她而選擇繼續這段婚姻,那麼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裡的三個人,唯有她一個,是幸福的。
候車大廳裡響起提示音,謝桃看著鄭文弘一個人拿了所有的行李,扶著他身邊的女人站起來,剛要往檢票口那邊走的時候,他一抬頭,似乎是往謝桃這邊看了過來。
謝桃的身體比腦子的反應速度還要快,直接躲到了旁邊的牆壁後。
“怎麼了?”蘇玲華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過去,卻並沒有看見什麼。
鄭文弘收回目光,“沒什麼,走吧。”
蘇玲華看了一眼大門那邊,人來人往的都是一些陌生面孔,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眼眶有些發紅。
“玲華,你真的不去見見她嗎?”鄭文弘看她這樣,就嘆了一口氣。
蘇玲華搖頭,像是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又都咽了下去,最終,她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走吧。”
身為一個母親,蘇玲華無比後悔自己以前給小小的謝桃的那些傷害,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那兩年裡的一切。
她更不敢想起來當年她小小的女兒身上那些淤青烏紫的痕跡。
她不是一個好的母親。
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她也知道,她和女兒謝桃之間的那層隔閡,是一道經年難解的鎖。
明明曾經,當那個小生命還在自己肚子裡的時候,她曾發誓過,這輩子要好好愛她,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給她……可是,可是為什麼到後來,卻變成了那副模樣?
蘇玲華很想謝桃,從一年前的那個冬夜裡開始,從她看見自己的女兒背著書包,穿著單薄的毛衣,頭也不回地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心裡就已經缺了一塊大窟窿,那是這輩子無論用任何東西,都無法填滿的。
她好想她的女兒啊。
但是,當蘇玲華真要見到她的時候,她又怕了。
見到了,又該說些什麼呢?
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說“對不起”,“我錯了”?蘇玲華記得曾經,還那麼小的謝桃,在挨過打後,在被她抱在懷裡,聽著她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的時候,那麼小,那麼乖的謝桃還是會回抱著她。
人生是苦的,生活是苦的,可女兒,是甜的。
但曾經的蘇玲華陷在泥沼裡,隻記得眼前的黑,卻嘗不到身邊的甜。
她的心底仍然深愛著謝桃,卻早已經找不到愛她的方法。
所有的傷害堆積起來,讓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再面對那個曾經默默陪伴自己走過所有人生黑暗的女兒。
在被鄭文弘牽著手往檢票口走的時候,蘇玲華忽然回想起來一年前的那個除夕夜裡,在她伸手打了她的女兒後,她看見謝桃那雙像極了她的杏眼裡仿佛最後的光亮如窗外的煙火般瞬間隕滅消磨,她聽見她說:
“媽媽,你找到你的家了,可我沒有。”
那麼輕輕的一句話,當時處在盛怒中的她並沒有細想過,但如今每每回想起來,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地刺進了蘇玲華的胸口,不見血,卻痛得她渾身發顫。
剛過檢票口,蘇玲華就忍不住失聲痛哭。
而站在大廳裡,看著鄭文弘和蘇玲華經過檢票口,漸漸身影不見的謝桃無視了所有偶爾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發幹的嘴唇微張,卻是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媽媽……
謝桃轉身,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往候車大廳外走去。
看見蘇玲華,她忍不住會懷念從前還曾美好過的那些歲月,也會想念曾經那麼愛過她的媽媽。
但那,終究不是原諒。
而見面,也沒有任何必要。
夜幕漸深,被她放在車站大門外的自行車不見了,謝桃找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最後她隻能自己走回去。
到福家蛋糕店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福妙蘭披著衣服從後頭走出來,就看見謝桃一個人坐在櫃臺邊的高凳子上發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泥水,看起來髒兮兮的,褲子還沾了點血跡,看起來十分狼狽。
“桃桃,你這是怎麼了?”福妙蘭連忙走過去。
謝桃像是剛剛回過神似的,“騎自行車的時候摔了一下。”
她說完捂住臉,聲音有點哽咽,“福姨……我把車弄丟了。”
謝桃向來性子軟,是個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但福妙蘭這一年來,可沒見她哭過,這會兒一見她這樣,就連忙拉了凳子坐在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哎喲桃桃不哭,車丟了就丟了,明兒福姨幫你找去,找不到福姨就給你買一輛!”
福妙蘭站起來,轉身在旁邊的櫃子裡找出來一隻小藥箱,然後拿出裡頭的藥和棉籤來。
“哎喲,這眼睛這兒怎麼也弄傷了?”福妙蘭拉開她的手,這才看見她左邊眼皮上的一道血痕。
福妙蘭不提,謝桃都忘記了這件事。
說起來,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的眼皮究竟是被什麼東西劃傷的。
“沒事的福姨,已經不疼了。”謝桃吸吸鼻子,說。
但當福妙蘭用棉籤輕輕地在她的眼皮上塗藥的時候,她還是被一陣又一陣的刺痛給弄得皺起了眉頭。
福妙蘭哼了一聲,“這叫不疼?”
“沒那麼疼……”謝桃小聲說。
福妙蘭一一替她處理好了胳膊上,手背上,甚至是膝蓋上的傷,又在她的眼皮上貼了個創可貼。
“這麼好看的小姑娘,可不能留疤。”最後,福妙蘭捏了捏她的臉頰。
謝桃忍不住彎起眼睛,對著福妙蘭笑起來。
那模樣有點傻傻的。
可福妙蘭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裡卻忽然有一陣一陣的酸澀湧上來。
謝桃的爸爸謝正源是棲鎮人,福妙蘭以前和謝正源也算認識,她和當時還是謝正源妻子的蘇玲華也算是見過好些面。
是那種不太近,但也互相認識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