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秋?」
她臉色蒼白,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我終於可以出來看你了。」
自從小秋陪嫁之後,我能見到她的機會就更少了,王府規矩森嚴,姚夢蘭更是拘她拘得很緊,上次見面還是在六月之前,好在平日裡我能使點銀錢求婆子們傳話、寫信。
小秋從未透露過半字不好,我也隻道尋常。
「你……嫁人了嗎?」
我盯著她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發問。
她的臉上露出悽楚的神色:「我被開臉,做了王爺的姨娘。」
我這才發覺,小秋身上多了幾樣鮮亮的首飾,手臂卻瘦得嚇人,隻有那肚子突兀得大。
那腹中的胎兒仿佛是個吸取小秋壽元的野獸,啃食著她不多的血肉。
小秋太瘦了,瘦得胳膊上的銀镯子晃來晃去的,像是镣銬。
「為什麼啊?」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發問,心疼地撫摸著她咯起來的骨頭。
「小姐因為七歲的那場落水傷了根本,她沒辦法受孕。府裡的女人又那麼多,側妃們虎視眈眈,她太害怕了,所以用藥讓王爺臨幸了我,這這這.…是我的福氣。
「主子給我的,是賞我要受著,是罰我也要受著。」
我心裡突然起了一個冷戰,倘若姚夢蘭可以生產,那麼懷孕的小秋至多抬個姨娘固寵愛。而今她永遠不會有孕的局面下,小秋隻會是她生子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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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想到四個字——去母奪子。
她的眼角流下兩行清淚。
「小姐許我可以生產前看一回家裡人,但那群賣了我的人,我是一眼也不要見。」
「我說我想見你,小姐說等我胎象穩固就允諾我見你,我盼啊盼,又不敢在書信上多說什麼,讓你擔憂。」
「傻小秋,為什麼不早和我說?」
「小春沒關系的,我已經被困住了,就讓我受著,我千萬願,唯願你平安。」
小秋的眼淚和我的眼淚交織在一起,痛苦而絕望。
「秋姨娘,該走了。」
門外響起尖厲的催促聲,小秋討好的語氣求道:「嬤嬤,再待一會,就一會,我同我妹子說兩句話。」
「秋姨娘莫忘了規矩!」
小秋含淚說道:「這一別,不知道何時能再相見。給我肚子裡的孩子取個小名吧。」
「雲翱,希望她能夠永永遠遠地自由如雲,翱翔如鷹。」
待到她瘦弱的身影慢慢隱入黑暗,我才恍惚間發覺自己的渺小和懦弱,我松開緊緊攥緊的手,因為極度用力,指甲掐入手心出了血。
我無力地癱坐,思緒仿佛一下子被抽空,慢慢地我抬起頭,朝著這遮蔽明月的烏雲譏笑:
「該死的老天,非得逼蝼蟻造反。」
13
這世道,一是權,二是銀錢,能撬動人心。
這一年我賺了很多錢,《女驸馬》之後我又寫了許多暢銷的話本,投資了一些商鋪,比起陳鐸,我好像在投資方面頗為幸運。
「書生」這個筆名徹底響徹了京城,很多人猜測「書生」或是個懷才不遇的少年
郎,或是中年鬱鬱不得志的落第秀才。
沒有人猜她是個女子,仿佛離經叛道也成了男子的專屬。
曾經的我豔美地看著出入書院的書生秀才,心想我下輩子要投身做男子。
現在我不想了,我是女子,我曾是Y鬟,我是下等人,但是我寫的書不輸男子,我掙的銀子更多,我有自己的價值,我生而為女,我清醒,我不甘,我掙扎,我值得。
一套京城大宅子的錢,換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這簡直是我做過最好的買賣。
黑市裡我把一袋子沉甸甸的銀子和銀票遞給一隻枯槁的手。
14
兵變來臨前是有預兆的。
例如看守城門的幾個熟臉士兵被換成了陌生的冷面,兵器鋪的老板大賺一筆早早躲回老家避難,馬厩裡的馬匹逐漸減少....
一些敏銳的京城大戶帶著家眷去一些兵力強盛的州縣避難,被遺忘的是百姓,是城牆角下鮮活的叫賣聲,是懵懂無知的賣花姑娘,盛世需要他們裝點,亂世會刻意遺忘他們。
陳鐸被父親綁著去了雍州,他給我們三人一人留了一封信,託小廝趁夜送了過來。
【小春妹子,我這輩子懦弱如鼠輩,一生於父輩庇護之下不成器,無抱負。兵變將至,我本欲留下共患難,而父親派人鎖住我的房門,捆住我的手腳,明日預備去雍州避難,我百般懇求之下寫下信三封,給三摯友。
我要與你致歉,其一起先我並未看得起你,不過是一時興起想看看女子能寫出什麼樣的書,卻未想到你寫得能如此之好。我對你是既欽佩又嫉妒,因而我故意刺你,說女驸馬離經叛道,其實我這一生最美慕闖蕩江湖、行俠仗義之輩,而我陳鐸此生隻能做無名鼠輩,苟且偷生。
其二,我是個無用之人,我沒能勸得了父親將我們四人都帶去雍州。我知道,我的想法可笑,央九與予鶴身份特殊在這場動亂中尚且能自保,我唯擔心你,守著一方小院,若兵亂來臨,該如何保全自身。
我思來想去唯一能做的是讓身邊人偷走了父親一處錢莊的鑰匙,父親曾在那裡設有一密室還算牢固,千萬願,願你平安。愚兄唯一能做,見諒。】
信封裡還有錢莊的鑰匙和地形圖。
我自小無父無母無手足,有此兄長,無憾,足矣。
陳鐸不是鼠輩,他是我的明燈。
15
再次見到方予鶴與央九,兩個人都消瘦了很多,方予鶴甚至有了青青的胡渣,這是自詡風流倜儻的他從未有過的。
央九的周身彌漫著濃鬱的悲壯與死寂,她從懷裡掏出一枚令牌:「小春,出去吧,現在就逃出城。」
「出城之後會有馬車接你去澹洲我外祖家,在那裡你不會有事的。」
方予鶴的眼睛裡也藏有深深的疲憊,隻是竭力擠出笑容安撫我:「別害怕,我們都會沒事的。」
我接過令牌,小小的一枚,卻沉得我握不住。
「我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麼大事,但在我眼裡,這所謂的天下比不過你們的安危。我不想看到你們兵戎相向,也不想看到你們為了忠於一個人而犧牲流血,我很自私,我希望你們活著。」
「我盡力活下去。」
央九這次沒有再說什麼報恩不報恩的話,隻是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了我。
她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用粗粝的手指替我擦去眼角的淚水。
而到了方予鶴,他隻是虛虛地抱住我的衣衫角,他笑著說:「男女授受不親。」
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在岔路口徹底分開。
16
我最終還是沒能去得了澹洲,而是親身見證了這場兵變。
城門被提前封閉。
身旁的老百姓紛紛議論:「怎麼回事,今日城門怎麼關得這麼早?」
「害,能有什麼事呢?這是京城,安定得很。」
「也對,許是怕流竄的盜匪。」
被剩下的百姓們無知地、無辜地穿行在了人流之中,而我身處其中,和他們並無兩樣。
隻是我比他們提前知道那麼一點點,卻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過城的令牌像是逃難的船票,在我快上船之際,船卻提前開走了。
但大多數人連上船的資格都沒有。
摸著口袋裡陳鐸給的錢莊鑰匙,這是我最後的保命符。
我不能去找央九和方予鶴,他們背後的眼睛太多了,能來找我給我安排好出路已經是他們擺脫身後眼線能為我做的最好的安排。
就當我已經出城了,或許這樣他們會更加安心地保全自身。
「娘,這朵纏花真美。」
小女孩朝著母親撒嬌,指著纏花咿呀,省吃儉用的母親從兜裡掏出銅板遞給小販,這一切溫馨得仿佛災禍離平頭百姓很遠很遠….
一支利箭刺破空氣,疾馳而來,正中那位母親的腦袋。
而她的手停滯在給女兒簪花的那刻,心跳也永遠停止跳動。
她直直地倒了下去,面上還帶著殘留的微笑。
人群一下子炸開,喧囂四起。
急促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一個身插利箭、滿身是血的小官吏竭盡全力地大喊:
「兵變了——快逃——」
小女孩還在撫摸著纏花,天真無邪蹲著看死去的母親:「娘,別睡了,醒來看花。」
我心一橫,一把薅住她,她在我的肩頭啼哭喊娘。
「你娘死了,殺死你娘的人正在後面追!你再啼哭,我就把你放在地上,我自己逃命去,讓你被壞叔叔抓走!」
她果然停住了哭叫,這個年齡對於生死是模糊的概念,而對於被拋棄被壞人抓走卻有著天然的恐懼。
就像幼年逃荒時,娘對我說:「我不要你了,你太吵了。」
我立馬停止了哭泣,可是娘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現在我長大了,我不做言而無信的大人,她不哭鬧了,我便帶她去尋一線生機。
17
利用對街道的熟悉,我們半逃半藏匿,朝著陳家錢莊的方向奔跑著。
萬幸的是陳家錢莊還未被波及,陳家將錢款和值錢的東西都提前轉移走了,所以裡面看上去一派蕭條。
我將幾個凳子腿踢翻踢斷,弄亂了前臺的擺設,盡量弄出被洗劫過的樣子這才帶著那個女孩進入了密室。
她的兩頰還掛著淚珠:「娘呢?」
我伸出手抹幹她的眼淚,蹲下身子平視著她:
「你叫什麼名字?」
「松子。」
「松子你聽著,你娘死了,死了就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但是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輩子你還會見到娘,在一個更好的、更和平的時代,你們會繼續成為母女。
「娘死了?再也見不到娘了?」
松子這才意識到母親遞給她纏花的那剎便是最後一次相見,她張大著嘴巴,瞳孔收縮,仿佛又要哭出來。
我捂住她的嘴,輕聲說:「對不起松子,我應該給你編造一個謊言安慰你。但是在生死關頭我必須告訴你真相,並且要求你不許發出哭叫聲,哭叫聲會引來追兵,我們要活著,就不能被發現。」
我松開她的手,觀察著她的反應。
她喉嚨裡松動了一下,剛發出一個哭腔,就自己用小小的手捂住了嘴巴。
我清點了一下密室的幹糧和水,略微放下心來,陳家儲備的幹糧和水足夠一個月的量。
隻要不出意外,我與這個睡夢中掛著淚痕的小家伙能活著出去。
18
身為普通的百姓,最悲哀的一點是,我們的犧牲流血永遠不會被史書記載。
勝利的皇可以粉飾太平,說發動的是正義之戰,戰敗的王也會有後代擁護者歌頌他們曾經的英勇。
然而老百姓,稀裡糊塗地被波及,臨死的時候並不會知道是哪個王發動的目的為何的兵變,腦子裡隻會想自己死了,那一畝三分田、那襁雖褓中的孩兒該怎麼辦。
密室裡昏暗,我透著一個小窗勉強分辨著白天黑夜,我用指甲劃過一條條橫線,記錄著天數。
我與松子不敢交談,外面時刻時刻會傳來慘叫聲和士兵燒殺掠奪時候的兵器聲。
就這樣過了十天。
高度緊繃的神經下草木皆兵,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把我驚醒。
而在短暫的睡夢中,所有我曾經遇到的人都——登場。
姚夢蘭猙獰地掐著我脖子:「你是不是和殿下有私情,你是不是想越過我當主子?」
我反手把她推倒在地:「滾,我向來對你稀罕的狗東西惡心地想吐。」
小秋在帷帳裡生產,撕心裂肺地喊著:「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