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冕。”
傅冕一言不發地拉著他越走越急,宋玉章跟著他跑了起來,他們像是在追趕天上的月亮,一直追到了煙葉林的盡頭。
月光照耀下,煙葉林中空出了一片見方,潮湿漆黑的泥土在一旁堆成了座小山,宋玉章正在緩和呼吸時,肩膀被身邊的傅冕一拉,便直接撞進了他的懷裡。
傅冕也在喘氣,語氣有些興奮。
“竹青,這是我親手為你挖的墓,喜歡嗎?”
那土堆旁邊,正是一個圓形的洞穴,像是地上破了個大洞。
“當我知道爆炸案發生的時候,我真的嚇壞了,”傅冕將他抱得很緊,“我好怕,”嘴唇在他的額頭輕輕一按,傅冕柔聲道,“好怕不能親手送你上路。”
宋玉章道:“阿冕……”
“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嗎?”
傅冕在他耳邊倏然低語,聲音又輕又柔,“竹青,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被那麼多人看過。”
“我爹、同族的叔公、藥房的伙計、家裡的佣人、客棧的門房……”
“光天化日,所有人都在看著我,看著我光著身子在裡頭,傻愣愣地拿著兩張沒人要的船票。”
宋玉章微一閉眼,便覺傅冕將嘴唇挪到了他的耳蝸,聲音極清晰地傳到了他耳中。
“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很下賤。”
傅冕松了手,倏然將宋玉章轉了過來,四目相對,傅冕很溫柔地注視了宋玉章,一字一頓道:“你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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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章隔著珠簾定定地看著他。
他想知道的,在隱忍了這麼久之後,傅冕終於肯告訴他了。
宋玉章道:“對不起。”
傅冕笑了笑,從衣袖裡拔出了槍對準宋玉章,“我說過,你不必對我說這樣的話,屬於我的東西,我都會靠自己拿回來,你的這些虛偽的歉意留著下輩子再說吧,這地方可是我為你精挑細選的,等你死了之後,我會在上面種滿新的煙葉,竹青,我相信經由你的滋養,那些煙葉一定會有很特別的味道,我會好好地自己享用,在你每年的祭日也都替你點上一支,讓你嘗嘗自己血肉的味道,有什麼遺言,就趁現在說吧。”
宋玉章的目光越過黑洞洞的槍口,凝視了傅冕的眼睛。
傅冕的眼睛很冷,在黑夜中叫人看不清。
宋玉章道:“那時,我的確是真的愛你。”
“嘭——”
傅冕朝天開了一槍,隨後將發燙的槍口穿過那鳳冠上的珍珠簾子,直接頂上了宋玉章的眉心,宋玉章微一閉眼,感到額頭滾疼。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宋玉章聽到上膛的聲音,“至少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該留下一句真話。”
宋玉章重又睜開了眼睛,他面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像一陣風一樣自然又坦蕩,他直視了傅冕,微微笑了笑,是像那時一樣穿林打葉的微笑,“阿冕,你曾經是我的最愛。”
“咔”的一聲,很短促,也很快,宋玉章隨著扣動扳機的聲音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睫毛也跟著那一聲猛顫了一下。
看樣子,他的確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傅冕的槍裡隻有一顆子彈。
宋玉章重又睜開眼,傅冕正看著他,眼中微微泛著紅,宋玉章怔怔地盯著他,隨即便被傅冕推倒在了那個挖好的墓中,傅冕也跟著跳了下來,將宋玉章給纏住了,兩人一身喜服,滾落了滿身的汙泥。
傅冕在這個他自己親手挖的墓中死死地抱住了宋玉章,黑夜中,除了風吹過葉子的聲音,就隻有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竹青。”
宋玉章緊了緊抱住他的手臂。
他聽傅冕平靜道:“我想過死。”
宋玉章呼吸一滯。
又聽傅冕道:“以後別再騙我了,好嗎?”
宋玉章目光向上,花冠歪了,金鳳凰微微下墜,嘴裡銜著紅寶珠,像是鳳凰泣血一般,“好。”
第170章
傅冕背宋玉章回去。
宋玉章自己當然能走,隻是傅冕想要背他。
宋玉章頭靠在傅冕肩上,花冠斜斜地歪到了傅冕臉頰,金片兒花輕打著簌簌作響。
夜深了,清溪城也跟著安靜地沉睡,青石板下一踩便發出咯吱咯吱的水聲,宋玉章目光掠過沿街的風景,發覺這地方和他記憶中的清溪已經沒有絲毫的相似之處,隻是還是很安寧。
傅冕一路背著宋玉章從城外到城內,他沒說話,宋玉章也安靜,兩人走過了很遠的路,宋玉章趴在傅冕背上,互相都看不見,也不知道是怎樣的神情,怎樣的念頭。
宅院裡有人守門,聽到腳步便開了門,傅冕背著宋玉章回了小院,一直到屋內才將人放下。
“坐在這兒別亂動。”
傅冕出去打了水回來,水浸湿了帕子,擦了擦宋玉章的眉心。
宋玉章眉心被槍管燙了一點紅,鮮豔奪目,宛若胭脂。
傅冕給他按了兩下,忽然道:“你是不是猜到我槍裡沒子彈了?”
宋玉章微一眨眼,道:“是。”
傅冕目光上挑了地看向了他。
宋玉章道:“我愛過你,你也愛過我,我心裡清楚,那些東西沒有那麼容易就消失。”
“愛過……”傅冕抓了他言語中的錯處,“現在呢?”
宋玉章道:“現在我不能愛你。”
傅冕放下手裡的帕子,“說清楚,什麼叫不能。”
宋玉章道:“作孽太多,我怎麼還能愛你?”
傅冕笑了笑,“你以為這一份孽裡,就沒有你的份?”
宋玉章點了點頭,“說的有道理。”
傅冕捧了宋玉章的臉到眼下,“該殺的人,我還是會殺。”
宋玉章道:“我也是你該殺的人。”
“我不是都說了麼?”傅冕輕吻了下宋玉章的眉心,“我舍不得。”
女子服飾層層疊疊,解了一層鮮紅的外衣,裡頭還有一層鮮紅的內衫,宋玉章很少穿紅,他本身就已經生得太過奪目,紅色會令他看上起有些刺眼。
“可惜了這頂花冠,”傅冕替他摘了冠,“沾了泥,髒了。”
下裙上系帶一解開,裙擺散落,同樣的是紅色的外褲,鮮紅地裹了宋玉章的兩條長腿,傅冕審視了他,一身鮮亮的紅衣紅褲,真的是像個新娘子一般,眉心那一點紅也很美麗。
傅冕拉起了宋玉章從紅袖裡伸出來的兩隻手,將兩隻手修長地握在手心裡,他心道:“我報過仇,也殺過他了。”
心裡還是恨,可恨得有了界限,不再是那種無邊無際無可消解的恨,恨有多深?就那個親手挖的墓那樣深吧!
一抔土一抔土地填,像精衛填海那樣,或許有一天,他就會真的不恨了。
孟庭靜持續性地毫無預兆便大發脾氣,在商會裡說著說著便掀桌子走人,看著像是逐漸失去了理智。
孟庭靜這輩子也沒有這麼裝瘋賣傻過,焦躁倒有一半是真的,這天,下頭的人說著說著,孟庭靜忽然抄起手邊的茶杯便潑了出去。
茶是剛上的滾茶,一潑出去,立即就有遭了殃的人大叫出聲。
沈成鐸坐在末位,被掃了個尾,倒是沒燙著,隻是也受到了驚嚇。
“X他媽的!”
沈成鐸邊拍胸口邊小聲罵道。
孟庭靜拂袖而去,連句話都沒留下。
商會裡的人炸開了鍋一般議論紛紛,正主席死了,兩個副主席一個跑去上戰場,一個每天致力於將商會變成戰場,真是叫他們受不了。
離換屆選舉還遠得很,可是眾人卻已經有些忍不得了。
沈成鐸有些無意識地拍著胸口的水漬,他覺得自己也有點忍不得了。
這都過去兩三個月了……事情也做得天衣無縫,到現在為止,他所得的具體的好處就隻有進商會受孟庭靜的氣,商量好的分割銀行、兵工廠、鐵路……這些連個影都沒有。
沈成鐸回了公館,斟酌了許久,拿起了電話。
“喂?張處長,哎哎,最近好啊,許久不見,哈哈,想、想,還有幾個小子也是很想您哪,有、有,包您滿意,您放心,我還不懂您的心思嗎?”
沈成鐸同張常山一番下流的嘰喳交談後,終於是轉向了正事。
張常山輕描淡寫道:“急什麼?該是你的,遲早是你的。”
沈成鐸心中一凜,忙道:“我不急,我就是怕夜長夢多,畢竟人還在那,我也聯系不上傅老板。”
“這你不用擔心,”張常山道,“我去知會一聲就是了。”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沈成鐸也不能再繼續說下去,隻好掛了電話。
電話掛了之後,沈成鐸才憤憤道:“老不死的!”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嫖也嫖了,就是嘴裡咬緊了肉不撒,沈成鐸也知道這些政客的做派,他心甘情願地受張常山驅使利用,為的就是從這老饕嘴裡分一杯羹,其實有時候想想真沒意思,說來說去也還是給人當狗,沈成鐸轉念又想,其實張常山何嘗又不是在給自己的上峰當狗?這麼一想,除非委員長,否則人人都是狗奴才。也不能這樣說,委員長也不一樣要給美國人當狗?
沈成鐸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當狗理論,終於是自我感覺良好了起來,想未來的日子,他在海洲將是一狗之下萬狗之上,那前景似乎也很美好,於是沈成鐸便很自得其樂地笑了笑。
在這種良好感覺的驅使下,沈成鐸去了趟兵工廠。
宋玉章走之前安排得妥當,所以現在兵工廠也還是有條不紊地在建設中,預計到年底就能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