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拖延時間,等著人來救你?還是想在醫院裡找機會脫身?”
傅冕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宋玉章擰起的長眉,吐氣溫熱,“來,我給你指條明路,”他聲音放柔,“再騙我一回,不就成了嗎?”
宋玉章嘴唇動了動,“我沒那麼想。”
傅冕大方道:“沒關系,以後你隻有思想是自由的,所以,隨你怎麼想。”
宋玉章不說話了,慢慢閉上了眼睛。
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棘手,這個傅冕同他記憶中的傅冕完全是兩個人,從裡到外都是。
發燒和腿上的傷一齊折磨著他,宋玉章強迫自己不去注意身體上的痛苦,他必須思考,而且是冷靜地思考。
傅冕恨他,但沒殺他,隻要沒死,就還有機會。
宋玉章心中暗自苦笑,傅冕說的不錯,要想脫身,隻能重操舊業,再騙上傅冕一回。
所謂騙術,實際就是兩廂博弈,藏好自己的籌碼,試探對方的底線,隻要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抓住對方的弱點和欲望,上鉤也就是遲早的事。
傅冕……現在的傅冕想要什麼呢?
宋玉章想了一會兒,在心中又是苦笑了一聲。
傅冕想要的,大約就是他現在所受的吧。
痛苦和折磨。
飛機落了地。
孟庭靜下了飛機,背上連同手臂都火辣刺痛,二十三師的人已經在機場等候,孟庭靜上了他們的車。
Advertisement
“哎,這事鬧的,我們這兒太平很久了,哪想到還會有土匪劫道呢?”
“這些殺千刀的土匪,求財就求財,還殺人放火,他媽的,不過你放心,我們的士兵英勇戰鬥,跟那些土匪同歸於盡!也算是為你們的主席報了仇,他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啦!”
孟庭靜一言不發地聽著,此時便慢慢轉過了臉。
二十三師的看他雙目赤紅,眼中布滿了血絲,上下嘴唇咂了咂,悻悻地閉上了嘴。
屍體停在二十三師一處闲置的倉庫。
天氣悶熱,也就兩天的工夫,裡頭已彌漫開了屍臭,人站在門口,撲面而來的味道就令人不由後退。
“我們自己人已經全處理了,裡頭全是你們的人,你自己進去瞧吧。”
孟庭靜在原地站了幾分鍾,他忽然聞不到也聽不到了,隻有一雙腳本能般地向前挪動了一步。
裡頭地上停著幾具焦黑的屍體,中間那一具上頭罩了白布,顯得異常的刺目。
孟庭靜眼睛直勾勾地看了過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像是飄過去一般來到了那具屍體前。
他站著,俯視了那長長的白布。
這是個同他差不多的高個子,白布將上頭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一點皮鞋尖。
孟庭靜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他面色決絕地單膝跪下,五指如爪般抓住了白布,然後很忽然的,他發覺自己的手臂失去了力氣,那塊白布並不是什麼好布料,很輕很薄,已若隱若現地透出了布下之人的五官輪廓。
後槽牙死死地咬緊了,手指發著抖掀開了白布的一角,視線中映入一片發黑的血汙,孟庭靜深吸了口氣,強壓下胸膛中的澀疼,手臂猛地一振,將整塊白布都掀開了!
屍體燒得焦黑而面目全非,額上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完全叫人認不出他本來的模樣了,隻能隱隱地看出這人面頰微窄,鼻梁高挺,還有一雙深深的大眼睛,輪廓同宋玉章很相像。
一股強烈的排斥卻是從心口油然而生,孟庭靜在心中道:“不對!這不是他!這不是宋玉章!”
他的手臂忽然湧入了一股力氣,伸手便扒了那燒得褴褸的衣服,手指在那具屍體上的肩膀上快速地摸索,然後,他摸到了一處凸起的傷疤。
手指猶如遭遇針刺一般顫抖著收了回去,孟庭靜目光定定地看了那張似是而非的面孔,心中那聲音繼續強烈而固執道:“不對,不是,不對——”
手指又摸了上去。
是槍傷。
孟庭靜眼前陣陣發黑,跪在地上的膝蓋堅實而疼痛,不會的,這不是宋玉章,宋玉章不會死的,不可能,這不可能……
孟庭靜忽而暴怒了起來,他站起身,猛地從腰間拔出了槍,對著那具屍體“嘭嘭”開了兩槍。
外頭小兵聽到動靜,以為出了什麼事,趕緊跑進了惡臭的倉庫,卻見孟庭靜提著槍出來,面色冰冷道:“那不是他。”
小兵莫名其妙道:“怎麼不是?”
“我們過去的時候,人燒得還沒那麼厲害,那就是他,你看那高鼻梁,錯不了,就是你們主席的遺體,就是那身衣服……”
孟庭靜手臂一揚,槍託重重地砸在了小兵頭上,小兵“哎呦”倒地,孟庭靜回過身,神情可怖,一字一頓道:“別咒他。”
宋玉章被套上了黑色的頭巾,視線一片黑暗之中,他感覺到自己被傅冕抱了起來下了車。
陽光從布料的縫隙中隱隱鑽入,宋玉章邊咳邊道:“你要帶我去哪?”
傅冕笑聲愉悅,“你猜?”
宋玉章心跳如鼓,在傅冕的臂彎中微微搖晃,他低聲道:“葉城?”
傅冕又是一笑,“你以為我會將你隨口編纂的地方那麼放在心上?竹青,好好想想,別再把我當傻子看。”
宋玉章靜默了一會兒,道:“安晉?”
“不對。”
“東城。”
“也不對。”
傅冕抱著他輕快地上了船,宋玉章在搖晃之中忽然被扔了出去,他陷入一片刺人的柔軟,頭頂的黑巾被除去,宋玉章稍稍適應了下外頭的光,眨了幾下眼之後,他發覺自己正身處草垛之中,四面木板釘得很死,像是船上的倉庫。
“你可以慢慢猜,”傅冕捏著那條黑巾,伸手捻了宋玉章發間的草屑,“從前都是我猜你的心思,也該輪到你了。”
“路途漫漫,怕你闲著無聊,我特意找了個人陪你。”
傅冕拍了拍手。
外頭有人拖著個人進來了。
那人一身白袍,隻是白袍上頭血跡斑斑,破爛不堪,人丟到宋玉章的身邊,連呻吟都沒有。
宋玉章定定地看著那張慘白的臉,胸口湧上一股窒息般的憋悶。
“這人的骨頭一點也不硬,”傅冕俯身揪了宋玉章的頭發,將宋玉章的臉靠近了昏迷中的人,“我不過折磨了他幾天,他就什麼都招了,竹青,看看你都是什麼眼光,真是賤貨湊一雙。”
宋玉章隻是看著小鳳仙,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傅冕拉起了他的臉,柔聲道:“我怕你倒胃口,特地還給他留了一張好臉,我是不是很體貼?”他低頭親了下宋玉章的鬢角,“竹青,今晚我想看看你是怎麼幹他的,你行不行?”宋玉章一點一點地扭過臉看向了傅冕。
“不行,我就安排別人,”傅冕溫聲細語,“你隻需要看,不會累著你的。”
宋玉章久久不言,隻是定定地看著傅冕。
傅冕在他的注視中哈哈一笑,放了手直起身,揚聲道:“開船——”
第159章
船上的倉庫門一關上,光線便變得晦暗不明,陽光從木板縫隙中射入,將這狹小的倉庫射成了個萬箭穿心的光景。
宋玉章其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樣虛弱,他隻是故意作出那副樣子,想讓傅冕降低些許警惕。
手掌撐了草垛,宋玉章拖著傷腿站起了身,他這個人能走,就不願意爬,短短兩步路疼得他冷汗淋漓,他靠近了小鳳仙,先撩起了小鳳仙的頭發,小鳳仙頭發有些長了,亂蓬蓬的打了結,宋玉章伸手替他梳理了一下,梳不開。
目光順著白袍下去,上頭縱橫交錯,是鞭打過後留下的血痕,宋玉章輕拉開衣袍,往裡頭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那具勻稱而美好的軀體皮開肉綻,新傷疊著舊傷,幾乎是沒有了一塊好皮肉。
宋玉章很茫然,他現在沒有任何感覺,就隻是很茫然。
他想傅冕竟然這樣恨他嗎?
小鳳仙又犯了什麼錯?
他平生但求瀟灑,卻要一個無辜可愛的青年為他受這樣的罪過?
宋玉章慢慢坐下了身,他扶起小鳳仙的肩膀,將小鳳仙的腦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低低道:“小鳳仙?”
小鳳仙昏迷著,雙目緊閉,嘴唇上爆開了皮,一張清秀的臉孔瘦得隻剩下了個底子。
“鳳仙?”宋玉章溫柔地又喚了一聲。
懷裡的小鳳仙似有所感,眉頭微微動了一下,宋玉章繼續道:“鳳仙,醒醒。”
如此喚了三五聲後,小鳳仙忽然在他懷裡發了抖,那顫抖起初是很輕的,隨後便突然加劇,小鳳仙抽搐著在他懷中翻滾了兩下。
“鳳仙——鳳仙——”
粗嘎的哀鳴聲刺激了宋玉章的耳朵,小鳳仙竟然閉著眼睛硬生生地從他懷裡跳了出去,像條落入油鍋的魚一般在地面閃躲撲騰,亂發夾著草屑,狀似瘋癲。
宋玉章兩手還維持著抱他的姿勢,他呆呆地看著小鳳仙,忽然意識到了小鳳仙是在“躲鞭子”。
宋玉章拖著傷腿過去按住了他。
“鳳仙,醒醒,鳳仙,是我,別怕,是我……”
宋玉章俯臥在地,雙臂死死地抱住了亂跳的小鳳仙。
小鳳仙似乎沒存多少氣力,掙扎了一會兒便哀哀地開始抽泣,宋玉章撐起身,目光注視了他,“鳳仙……”
小鳳仙還是在哭,眼睛裡卻沒有眼淚流出,隻是在幹嚎。
宋玉章心痛難忍,重又將他抱回懷中,邊撫邊道:“沒事了鳳仙,我在這兒,沒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鳳仙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
宋玉章小心翼翼地撥開了他臉上的亂發,目光低垂著從小鳳仙髒汙的額頭看下去,他對上了一雙發怔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