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不濃,幾乎可以算是可睡可不睡,他今天一整天都過得很放松,是水中的萍,淺薄而又逍遙,俞非魚真是好,沒有俞非魚,他躲不進這個小世界,做不到這一天全然的飄遊自在。
俞非魚走了,房間裡失去了那種無時無刻不快活的氣息,他仍然寂寞。
宋玉章將手臂墊在脖子底下,眼睛看著頭頂吊燈的輪廓,抓了床頭的手表一看,已經一點多了。
僕人端了熱茶,輕輕地點在桌上,沒說一句話就退了下去。
孟庭靜來宋家的次數不算多。
孟素珊嫁到宋家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孟庭靜發自內心地厭憎宋家以及宋家的每一個人,認為是他們奪走了自己的大姐。
這當然是沒有道理的,孟庭靜自己心裡也很清楚,孟素珊到了年紀就是該嫁人,就算不是宋家,也會是別的家庭,況且孟素珊是心甘情願的。
可這並不影響孟庭靜對於宋家的厭惡。
他樂意,誰也管不著。
之後年歲漸長,孟庭靜學會了控制自己,對宋家這個親家,多少也打起了些許精神來敷衍。
不是因為人情世故,他不需要人情世故,純粹是看在孟素珊的面子上。
仔細想來,倒是宋玉章出現之後,他來宋家的次數才變得頻繁了一點兒。
孟庭靜雙掌擱放在膝頭,等茶上的熱氣消散後,他站起了身。
僕人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二爺,五爺睡了,您回去吧。”
孟庭靜道:“他沒睡,我知道。”
僕人很煩惱地一皺眉,他們原先都是在高壓管制之下一板一眼所馴化出來的奴才,奴性仿佛像是與生俱來地刻在了他們的骨頭裡,然而宋玉章對待他們都很和氣,除了基本的使喚之外,其餘幾乎是不管,久而久之,留在宋家的幾個奴才都以驚人的快速脫去了奴性,重新顯現出人的面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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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僕人擋在孟庭靜面前,“您別上去,五爺不想見您。”
孟庭靜目光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僕人一點也不害怕,孟庭靜當然是有權有勢很厲害,可他不是孟家的僕人,孟庭靜管不了他,五爺跟他來來回回地鬥了一個月也還是完好無損,所以他也沒道理露怯,放人進來那是看在從前大奶奶的面子上,再多的,就不成了。
孟庭靜發覺這僕人並不怕他之後也覺得很驚奇,“你要攔我?”
僕人點點頭,同時也很和氣道:“二爺,您就回去吧,這麼晚了,五爺這段時間總是忙,好不容易歇一天,您也是,回去歇著吧。”
孟庭靜坐下了,他拍拍身邊的沙發,道:“你坐下。”
僕人一頭霧水,堅決地不肯坐下。
“他對你們都很好麼?”
“誰?……您說五爺?”僕人搖頭晃腦了一下,“五爺是挺好的,五爺不管我們。”
“不管?”
“是啊,不管,隻要我們幹好自己手裡的活就行,其餘的,五爺就隨我們去了。”
孟庭靜背挺得很直,單手擱在膝蓋上,另一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他一向居高臨下,對僕人佣人一類的角色,全當作是桌子椅子一樣的工具,眼裡掠過也就掠過了,風煙塵埃,不值一提。
如果宋玉章不是漂亮一點,大概也會被他一眼掠過,直接弄死。
他就是這麼目中無人,也清楚自己的目中無人,他沒有以這樣的目中無人為傲,他就隻是這麼活著,並且可以這樣活著。
宋玉章下了樓。
鞋底子很柔軟,踏在臺階上悄無聲息,他的腳步也放得很輕,轉過層層旋轉的臺階,在最後接近大廳的地方,他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
聲音不高,在空曠又安靜的宋宅裡便顯得很清晰了。
宋玉章凝神一聽,發覺是孟庭靜在同家裡的佣人說話,他聽了一會兒發覺兩人說的有來有回,內容涵蓋了孟素珊在宋家當大少奶奶時期的事情,也有他近來在家裡發生的事。
宋玉章聽孟庭靜問那佣人他最近吃的怎麼樣時,忍不住笑了笑。
孟庭靜眼眸一轉,看到了宋玉章的影子,他一抬手,制止了僕人的答話。
僕人似有所感,一回頭,正見穿著睡衣的宋玉章從樓上下來,向他擺了擺手,“去睡吧。”
僕人今日負責守夜,得了宋玉章的許可後,便很高興地跑回佣人所住的小樓裡真去睡覺了。
宋玉章笑著,其實是心平氣和,擺出的是很客氣的笑容,“大半夜的,在我這兒熬鷹?他拿的可不是你孟家的工錢。”
茶已經冷了,孟庭靜喝了口冷茶,“他如果拿的是我孟家的工錢,他就不敢這樣對我說話。”
“是,”宋玉章邊笑邊走了過來,有些自嘲道,“你們個個都比我會治家。”
孟庭靜一口接一口地喝杯子裡的冷茶,仿佛那冷茶的滋味好的很,他靜默片刻後,淡淡道:“未必。”
宋玉章正按著睡衣帶子坐下,聽孟庭靜這似是而非的話倒有些驚訝,孟庭靜處處要強,就是這樣模糊的認輸,也足以叫他感到詫異了。
孟庭靜臉色有些白,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頭凍的,鼻尖略帶一點紅,看上去頗有些梨花帶雨的意思,宋玉章對這一類俊俏白皙的長相已在心中免疫,然而還是感到了些許觸動。
人生如夢,他這大半年跌宕起伏的時光,從頭至尾的見證者,就是一個孟庭靜了。
兩人默然不語,良久,孟庭靜先發了問,“你跟俞非魚……好上了?”
“不錯。”
孟庭靜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他平靜道:“我就知道你會跟他好。”
宋玉章道:“是嗎?”
“他簡單,好糊弄,所以你喜歡。”
宋玉章笑了笑,“也沒有那麼不堪吧。”
孟庭靜也笑了笑,目光凜然地看向宋玉章,“我說的是事實,難道事實都是不堪的?”
宋玉章沉吟了一會兒,承認道:“你說的對。”
孟庭靜心裡並沒有宋玉章服軟的痛快,他什麼時候痛快過呢?就是同宋玉章面對面坐著,他放棄商會主席時,宋玉章變了色的臉龐令他感到了痛快。
也終於有他料不到的時候了!
隻是那痛快轉瞬即逝,是真正的一時痛快。
然後呢?然後就要同宋玉章明爭暗鬥你死我活。
在很久之前,其實也不算久,大約也就是小半年之前,孟庭靜曾幻想過讓宋玉章匍匐在他腳下,承認自己的有眼無珠,對他哀求乞憐。
人同人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既然非要有人佔上風才能獲得太平,那就由他來佔這個上風吧,上風,那他是佔慣了的。
然而,他失敗了。
不是一時的失敗,是未來都可預見的失敗。
痛快是一時的,悲哀卻會是一輩子的。
那種悲哀來自他的內心,或者說靈魂,除了他自己,誰也解救不了,宋玉章也不行,宋玉章有宋玉章的悲哀之處。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不要騙我。”孟庭靜四平八穩地開了口。
宋玉章道:“你問,問完了就回去,把俞非魚也給我放回來,沒他,我今晚睡不安穩。”
孟庭靜沒有正面回答他,雙眼寧靜安然地盯著宋玉章的臉孔,他道:“那天,你是想逼我同意聶家從碼頭運貨才跟著聶飲冰出的城,是不是?”
宋玉章一刻都沒有猶豫,不假思索道:“是。”
孟庭靜的掌心從膝蓋上空懸了一下,像是被氣流震懾了一般。
又是久久的靜默後,孟庭靜忽然伸手拉了宋玉章的胳膊,宋玉章料想孟庭靜今晚大概是要發一次瘋的,發瘋就發瘋吧,所幸他也有心理準備,瘋完了他好踏實睡覺。
孟庭靜將他人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宋玉章鼻尖輕輕一動,仿佛嗅到了血氣。
孟庭靜右手貼了他的臉,將他的臉側壓下去,按到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很平穩,宋玉章感覺到孟庭靜的掌心有些冰,他暗暗想著預備著孟庭靜什麼時候發瘋,然而孟庭靜沒有發瘋,眉心微微一熱,宋玉章抬起眼,孟庭靜正注視著他。
宋玉章也有些發怔。
同孟庭靜,他是好了又壞,壞了又好,那狀態好像是永遠沒法固定下來,像是有兩極在搏鬥。
孟庭靜低下頭來時,宋玉章的心裡一點躲避的心思都沒有,也該是時候了,打了鬧了就要好一陣,好上一陣就又要摔摔打打,隻是這麼糾纏下去,其實也沒多大意思,所以宋玉章事到臨頭,還是躲了。
孟庭靜的嘴唇再一次落在了他的眉心,嘴唇偏於涼,像冰,很幹燥地從眉心印落到鼻梁,再是鼻尖,最後就是嘴唇了。
還是沒躲過去,兩人的嘴唇碰在一塊兒,記憶之中好的壞的又全死灰復燃一般重新閃爍了起來,纏綿而又纏綿的觸碰著,湿潤地相濡以沫。
孟庭靜摟著他,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和氣息都溫暖地纏繞在一塊兒,孟庭靜低聲道:“你方才是騙我的。”
宋玉章沉默著輕嘆了口氣。
孟庭靜側過臉,將自己的面頰貼在宋玉章的面頰上,“你對我,也有過情分。”
宋玉章輕閉了眼,睫毛微微扇動著,手掌按了孟庭靜的後腦勺,呼吸著孟庭靜身上冬末春初的氣息,他輕聲道:“庭靜,你愛我,我怎麼會不懂呢?”
浩浩然的悲傷如巨濤般將孟庭靜淹沒了,他還是不後悔,因為人就是這樣,不經歷就不能參透,得靠自己熬出來,走不了任何捷徑,非得自己一刀一刀地剖,才能將自己的心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庭靜現在明白了。
他愛的宋玉章也不是顆石頭,他也有心有血肉有感情,跟他一樣,是個人。
第139章
一到棉紡廠,俞非魚立刻就被逮住了,眾人七嘴八舌地告訴他,他人不在工廠,大老板大發雷霆,把廠裡所有的玻璃全砸了。
俞非魚詫異地看向一側靠近上頭的窗戶,“那不是好的嗎?”
“那地方太高了,大老板石頭扔不上去。”
俞非魚覺得簡直離譜,孟庭靜的脾氣自然是不算好,能打遍全劍橋的就不是個正常人,然而隻因為他人不在工廠就砸玻璃發火,好像有些不符合常理。
俞非魚撓頭,“他現在人在哪?我去問問。”
“大老板走了,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