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任六神無主,“大老板生氣了。”
無需其餘語言的修飾,眾人都一齊悚然了,趕緊放了小主任,讓他逃命去。
沒過幾分鍾,裡頭又是“嘭”的一聲巨響,再加上“哗啦啦”的動靜,再然後,生氣的大老板就出來了。
孟庭靜臉色鐵青,從他走路的姿勢,背在身後的手,甚至於他的呼吸中都能看出他此刻正在盛怒之中。
盛怒的原因是俞先生不在工廠。
這原因無法服眾,叫人感到好奇,所以等孟庭靜離開後,眾人說好了一般悄無聲息地回到那辦公室看,發覺那辦公室窗戶的玻璃破了個大洞,辦公室門上的玻璃全粉碎脫落了,空蕩蕩的門裡門外都直來直去地透風,門上的鎖也是零零落落要掉下來的模樣。
眾人面面相覷了很久,沒參透出什麼來,隻得出了個共同的結論——看來大老板是真生氣了。
孟庭靜上了車,關車門時差點連車玻璃也給震碎了。
想開車,然而手在發抖,而且是不受控制地發抖,左手上還纏了一圈窄窄的紗布,孟庭靜凝視了那紗布,片刻之後便發瘋似地將那圈紗布扯了。
掌心上一個鮮紅潰爛的傷口,圓圓的,來自一顆滾燙的淚。
孟庭靜忽然覺得累了,倦了,莫名其妙的就活成了這副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模樣。
要麼……就算了?
“算了”這兩個字一浮上心頭,孟庭靜立刻就感到整顆心都好像不是他的了,掌心裡那顆滾燙的淚一路淌到了胸膛,將他的肺腑都一齊燃燒起來,痛苦得簡直難以言喻。
不行。
他做不到。
孟庭靜頭低下去,額頭貼了真皮包裹的方向盤,方向盤上冰冰涼涼的,叫他臉上的熱度微微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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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不知不覺已經不抖了,孟庭靜懶得再包扎,雙手握了方向盤,他很奇異地恢復了平靜。
車開起來了,是個漫無目的的開法,走到哪算哪,海洲又大又熱鬧,天氣一回暖,處處是風景。
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爺小姐還出來放了風箏,天空中浪漫地飄灑著彩色,孟庭靜緩緩停了車,透過車前玻璃看那飄浮在不遠處絲線牽著的大粉蝴蝶。
腦海裡浮光掠影,孟庭靜差不多是什麼都沒想,所有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也像是風箏一般飄來飄去,風箏尾巴上帶著線,線纏繞在一塊兒,越纏越緊,越纏越是無解。
“咚咚——”
車門被敲了兩下,孟庭靜轉過臉。
車外站著個白俄小伙子,正眼睛往車裡頭猛看,孟庭靜搖下車窗,白俄小伙子便用蹩腳的中文道:“先生,您吃飯嗎?不吃,就請走。”
孟庭靜看著他那張雀斑點點的臉孔,用俄語道:“我認識你。”
白俄小伙子嚇了一跳,仔細辨認了孟庭靜的面孔後,他且喜且驚,也認出來了,“是你!”
孟庭靜給了他一百塊錢。
白俄小伙子對他的印象很深,因為孟庭靜很兇,並且有位很英俊的同伴,白俄小伙子主要是對那英俊的同伴記憶深刻。
“你那位朋友呢?”白俄小伙子拿了錢很高興,將對孟庭靜很兇的判斷拋諸腦後。
孟庭靜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有新朋友了。”
白俄小伙子怔了怔,他從這個面目很冷漠的男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沉鬱的氣息,於是道:“這聽上去真悲傷。”
孟庭靜渾身一震,仿佛此刻才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還有悲傷的情緒。
他從來隻是不悅、憤恨、暴怒,至於悲傷,悲傷是留給弱者的,他從不悲傷。
孟庭靜沒有跳下車大怒地反駁,他又給了那白俄小伙子一百塊錢,很平靜地道:“你說的對,我感到悲傷。”
白俄小伙子來中國這麼久,從來沒賺過這麼容易的兩百塊錢。
既然聊天就能賺錢,他蹲了下來,面孔同車內齊平,也不驅趕停在飯店門口的車輛了,擺出了一副長聊的架勢,好奇道:“他拋棄你了嗎?”
孟庭靜略一思索,“不,是我拋棄了他。”
這話沒錯,是他舉刀徹底斬斷了兩人薄如蟬翼的關系,所以,是算他拋棄了宋玉章,而並不是宋玉章拋棄了他!
“啊,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還這樣悲傷呢?”
“……”
白俄小伙子見他久久不言,很不含蓄道:“我知道了,你後悔了。”
“不,我不後悔。”
孟庭靜幾乎是立刻反駁道。
白俄小伙子道:“既然不後悔,那就開心點吧,你也可以去交新的朋友。”
孟庭靜瞥他一眼,白俄小伙子敏銳地感覺到這人似乎是又要兇惡起來了。
然而,最終也還是沒有,孟庭靜臉色淡了下來,再給了他一百塊錢,“你們這裡的菜很難吃。”說完便開車揚長而去。
白俄小伙子手上捏著那三百塊錢,在街邊又站了好一會兒才迷迷糊糊地回到店內,他走到廚房,對正在準備午餐的大廚道:“嘿,有人說你做的菜很難吃。”
宋玉章同俞非魚消磨了大半天的時光。
因為知道俞非魚很快就要走,所以宋玉章表現的是特別的愛他,俞非魚今朝有酒今朝醉,因為不知道下一次相聚時宋玉章還會不會對他這樣珍愛,也是特別的珍惜光陰。
宋家有一架鋼琴,宋玉章不大會彈,俞非魚卻是很擅長,叮叮咚咚地彈得很美妙,宋玉章一手端酒,一手抽煙,眯著眼睛聽他彈琴,誇獎道:“你這一手,可以拿去謀生了。”
俞非魚很詫異,倒不是詫異宋玉章對他彈琴技藝的誇獎,隻是詫異宋玉章怎麼會聯想到謀生那去了。
俞非魚看上去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其實心思卻是相當缜密,他沒說什麼,很圓融道:“謝謝,可惜我這水平興許隻能在舞廳演奏。”
“在舞廳演奏不好麼?”宋玉章抬起一隻腳放在他的大腿上,淡笑道,“我會經常光顧的。”
兩人說說笑笑的,氣氛又是融洽起來,宋玉章同俞非魚相處感到很舒服,俞非魚很會哄人開心,並且不是溜須拍馬硬捧著叫人開心,而是自自然然的叫人會心一笑。
宋玉章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先前太沒把俞非魚當一回事。
並且,作為一個毫無經驗的人士,俞非魚的床上功夫竟然也很不錯。
宋玉章很欣慰。
俞非魚在夜幕快要降臨時還是有些不安了,“我回工廠看一眼,萬一真出了事故……”
宋玉章很理解道:“可以,我送你過去。”
“不用,你歇歇吧,”俞非魚面上含羞帶怯地看了宋玉章一眼,“如果沒事,我還回來,好麼?”
他語氣相當的柔和動聽,宋玉章當下便笑了,“我批準了。”
宋玉章送俞非魚到門口,他睡袍外披了件大衣,俞非魚有種被家裡人送出門的溫馨感,在門口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宋玉章。
月色悄然爬了上來,俞非魚看宋玉章面孔動人,眼睛裡有光彩,便低聲用英文道:“你是四季。”
俞非魚走了,宋玉章一路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感到一種很特殊的愉悅,淡淡的,像是春風,像是細流,叫人舒服,但也不至於有任何更深刻的感受。
宋玉章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側過身時忽然發覺街對面停了輛漆黑的車,車上面下來個同樣一身漆黑的孟庭靜。
第138章
月光如洗,亮而明淨,從天上悠悠地灑落人間,落在孟庭靜的身上卻也並不柔和,宛若刀鋒上躍動的雪芒。
宋玉章雙臂收攏地裹了下大衣,很平淡地收回了目光。
宋家的雕闌鐵門在月光下拉長了影,斑駁的花紋投射在了宋玉章的臉上、身上,宋玉章自己渾然未覺,孟庭靜卻是將視線定格在了他眼上一朵小小的花影。
那花影比鮮花更易逝,宋玉章稍一轉身,花就敗在了黑夜之中。
大門在身後關上,宋玉章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
鐵制的門在月光下漆黑而深沉,宋玉章輕嘆了口氣,感到一種帶著淡淡困惑的無奈。
在某些方面,宋玉章很自信。
他會算命。
不是那些玄而又玄,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切切實實存在著的人的命運。
人與人之間,會有怎樣的結局,他一眼就能看到底。
宋玉章返回樓上的房間,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翻過身,拉了下床邊碧頂的臺燈,臺燈“啪”的一下點亮,宋玉章心想:“他一定還在那兒。”
手上拉著臺燈的那根細線摩挲了一下,宋玉章坐起身走到了窗邊。
落地窗外,湖水粼粼,大門與草坪在他的視角中是斜斜地貼著天空的三角形,門口離得遠,看不清楚,但不必看清楚,影子不會說謊。
宋玉章又心想:“何必呢?”
孟庭靜一直在門外等,也說不上是等,他沒盼著宋玉章下來,隻是就是不肯走,他同宋玉章之間發生的一切故事都談不上為什麼,為什麼愛,為什麼恨,為什麼要放手,為什麼又不肯放手,這些種種在他心裡都沒有特定的答案,而更像是一種世事自然的發展。
遇上了,然後,就是這樣。
時間過得很快,長袍下擺微微有些沾湿,現在凌晨還是有濃重的霜露氣息,孟庭靜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潮,不悲不喜,無盼無望,在黑夜中化作了一塊巨石。
石頭,現在他也成了塊石頭了,那能不能去體會那顆石頭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用蠻力能將它摧毀,用自己的體溫也能將它捂熱。
可石頭就隻是石頭。
他孟庭靜不是石頭,他有心有血肉有感情,他是個人。
敲門聲不緊不慢地傳來,宋玉章一下睜開了眼,“什麼事?”
外頭隔著門,距離也遠,僕人的聲音就顯得很輕,“孟二爺進來了。”
宋玉章單臂擁著被子,沉默一會兒,道:“給他泡杯茶,讓他走吧。”
僕人的聲音更輕,輕得簡直有些微不可察,宋玉章扭過身,預備重新睡覺,他估摸著俞非魚今晚是回不來了。